第一个发现异常的人,是张鹤。
上一次他替她转卖代拍的资金已经到账,按惯例往她的银行卡里转入一笔钱。
系统提示账户不存在,他以为是系统故障,反复尝试了三次。
但最后结果显示是陆言曦的银行卡注销了。
他试图联系她,电话显示空号。
他顿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过很快,就得到了相关人员的答复。
而他知道这个结果以后,愣了很久,最后几乎失神地敲开了原衡的办公室门。
“原总。”张助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声线带着颤抖,自己都做不到冷静,反而要劝对面的男人:“你得冷静。”
原衡拿着钢笔刚在文件下方签齐了字,闻言,淡淡抬眸,问:“发生什么事了?”
张助理的身形僵了僵,“我昨天发现陆小姐的银行卡注销了,觉得奇怪,一查才知道,注销是因为……她一周前去世了。”
原衡手中的笔猛然一顿。
钢笔尖在纸上用力,墨水洇开。
原衡看上去,比张助理想象中的反应还要冷静,理智。
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诡异:“你再说一遍。”
“陆小姐……一周前去世了。”
办公室的落地窗外,阳光明媚得刺眼。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张鹤。
死了,怎么可能呢,祸害遗千年,她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走。
最初的十天,原衡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他依旧是忙碌得不可开交,依旧是不苟言笑,甚至照常出席宴会、访谈,侃侃而谈,觥筹交错。
可他骗了自己十天,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张鹤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陆言曦是真的去世了。
她死了。
原衡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黑色的迈巴赫在路上疾驰。
门口停满了车。
原衡下车时,葬礼已经结束。
他快步走去,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陆言周此时抱着一个素白的骨灰盒出来,面无表情地走出来门口,迎面遇上了刚下车往这边走来的男人。
原衡的视线无法从那个小小的盒子上移开。
“为什么。”他只有这一个问题。
陆言周麻木地抱着怀里的小小盒子,眼里看向原衡时,闪过一丝冷意,“你曾经是她的丈夫,难道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她心脏一直有问题吗?”
原衡沉默以对。
陆言曦去世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原家上下,包括张鹤,都格外关注着原衡的情绪状况。
但是他看上去和平时没有区别,脸上依旧是淡淡凉凉的,无悲亦无喜。
只有原煜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有点心酸,在原衡伸手拿今晚的第三只酒时,原煜眼疾手快地止住。
原煜想安慰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陪他一起坐着。
接连一整个月,他都在酗酒,原煜一个大男人也忍不住心酸了,对他说:“这段时间你对什么都不管不顾,公司上下都乱了套,你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你的身体不要了吗,你的公司不要了吗,你好不容易得来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要了吗?”
正说着话的时候,卓婉夫人推开门进来了。
原煜紧张地喊了一声:“母亲。”
卓婉夫人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原煜,直往原衡的方向去了。
此刻一向端庄自持的夫人也心疼地看着儿子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不能这样,早上喝酒,晚上喝酒,喝得都快进医院了,她要是在天上看到这样的你也不会高兴的……她在这里受了苦,在那边一定会过得很好,人死不能复生,但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啊,原衡,妈求你,清醒一点……”
原衡一直低垂着脸,慢慢地抬起脸看向母亲。
卓婉夫人看到他脸上死寂晦暗的表情时,她愣住了,而他对视半晌,重新用手捂住脸,肩膀耸动着,但是并没有哭泣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站起身来,眼眶暗红了一些,但是脸上的情绪十分平稳。
是啊,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是她曾经亲口说的话,现在应证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说不清是万念俱灰还是浑浑噩噩,这一天过后,原衡白天工作,晚上继续喝酒,喝得一塌糊涂。
他一点也停不下来,比以前更忙碌,收购的案例越来越多,只有这样,才没有空去想别的事情。
过年的时候回了一趟老宅,卓婉夫人一见到他,立马焦急地走上前,“你终于来了,我……”
她话还没有说完,男人就已经别过了视线,去到房间把门紧紧地关了起来。
不管她怎么敲门,原衡始终双眸紧闭,没有丝毫的回应。
保姆在一旁劝她说:“夫人,让少爷自己静静吧,他心里估计是有多不好受才会这样。”
年后有个很重要的收购案,卓婉夫人一直盯着怕出什么差池。
她来到原衡的别墅,推门便是浓烈的酒意,她皱着眉头一路来到沙发,原衡双目紧闭地靠在那,而张鹤就站在旁边。
看着原衡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她从一开始的心疼到现在有些不满,但又无法发作。
“张助理,你就是这么当助手的,你就这么看着他喝?”
她对着张鹤说:“你是他的总助,所有事情你都经手,你得盯着你老板让他不要再这样下去,不然他倒了,公司倒了,让全部人喝西北风去吗?你知道今晚那个应酬有多重要,怎么还能让他喝成这个样子?”
卓婉夫人的一连番输出让张鹤下意识垂了头,他倒是想劝,问题是劝不动啊。
待卓婉夫人走后,张鹤见今晚的应酬肯定是没有着落,干脆也就放弃了,等第二天再来上班。
原衡今天来公司来的很早,张鹤在公司里看到他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他依旧是冷静自持的那一个,过去那些日子的落魄崩溃仿佛只是假象。
“陆小姐走了,我也很难过,至今很难相信这是真的。”张鹤想了很多,最后还是说,“您对她不是没有感情的,我看得出来。”
张鹤拿了个文件袋放在桌面,“那时候她决心离婚,烧了很多关于你们之间的东西,有一些被我及时拿走了,一直没敢给您。“
“都在这里了。里面什么都有……还有,很多的信。”
“我理解您的痛苦。但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董事会那些老狐狸,卓婉夫人那边的压力,还有对手的虎视眈眈……”
“我不知道您什么时候能走出来。”张鹤转身望向窗外,给原衡留最后一点体面,“但陆小姐如果在天有灵,大概也不想看到您这样。”
“她走的时候……”原衡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疼吗?”
张鹤轻吐出一口气,片刻才道:“周先生一直陪着,听说最后很平静。”
“她的遗愿是什么?”他又问
张鹤摇头,“什么都没有。”
墙上的日历一页页翻过。
疲惫到极致的原衡撕下已经过去的一天,恍然发现,陆言曦离开已经整整100天了。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一盏地灯亮着。
那是陆言曦怕黑,非要装在卧室的小夜灯。
卧室的地灯投出鹅黄色光晕,原衡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他茫然地想:她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她死了,留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第二个她,那他该怎么办?
然后他沉沉地坠入梦境。
梦里陆言曦站在老宅的旋转楼梯上,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白裙子。
眉眼如初,言笑晏晏。
这是他第一次梦见陆言曦,也是最后一次,今后起,无论喝多少的酒他都再也见不到她了。
……
觥筹酒会间,有合作商送了他一份神秘的大礼。
他淡淡地抬眸,等着对方揭晓谜底。
只见推开包厢门,走来一个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衣料柔软如雾,衬得身姿纤薄。
她生得极清丽,眉如远山含黛,唇色浅淡,偏偏生了一双极动人的眼。
当她抬眼时,像是蓄了一汪秋水,雾蒙蒙的,带着难言的眷恋与缠绵。
什么都好,甚至像极了一个人——陆言曦。
可惜再像,这个世界也不会有第二个她了。
合作商笑的得意,“原总,这个礼物,还喜欢吗?”
原衡想起来,曾经徐念念死的时候,也有很多的人往他身边塞女人,目的很多,可能有的是为了在他身边安插眼线,有的可能只是单纯讨好他希望换取一份合作。
那些女人全都是徐念念的影子,有的是说话声音像,有的是脸像,有的是姿态像。
而眼前这个,无论是哪里,都有那么点陆言曦的影子,看样子是下足了功夫。
原衡也纳闷,自己也没表露过想念陆言曦的意思,这些人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也许是他从前对每个像徐念念的女人都大方友好,让他们产生了错觉,现在也想来投机取巧吧。
可是原衡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虽然一开始怔了一瞬,但现在只剩下空洞,甚至带了点反感和厌恶。
厌恶这张与陆言曦极其相似的脸。
明明不是她,明明世界上不会再有她的出现,为什么还要这么拙劣地模仿。
“王总费心了。”原衡抬眼看向合作商,“不过,这份礼物不太适合我。”
“为……为什么?苏小姐也是大学毕业,也会弹钢琴,是还长得不够像吗?”
原衡又盯着合作商带来的女人,指尖的烟缓缓燃烧。
太像了。
那受伤时难过低垂的眼眸,抿嘴时脸颊若隐若现的酒窝,甚至发梢卷曲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女人适时地抬起头,露出一个练习过千百次的微笑。这个角度更像了,像到原衡不想再直视。
他掐灭烟,突然觉得荒谬。
“不好意思,王总。”原衡开口,“我太太生前最讨厌和别人比较。”
他也不需要什么替身。
原衡拿着西装外套离开了,捏了捏鼻梁,有些神色疲倦地回到了家。
这是他和陆言曦曾经的家,每一个角落都好像还依稀存留着她的痕迹,仿佛就在昨天,但事实是她真的已经离开很久了。
他忽然想起了张鹤交给他的那一袋东西,立马翻找起来。
东西抖落——
信。有很多的信。
每一封都是写给他的,却从未寄出过的信。
【2021年3月21日】
“今天是你第一次送我礼物,看在你送我礼物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不接我电话也不回家的事吧!”
【2021年5月13日】
“说好的你去出差顺便带我旅游,结果带着别的女人去了,我不理你,你还说我小题大做,逢场作戏而已,你怎么可以这样!!”
【2021年7月20日】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你怎么忘得一干二净?我等了好久,结果你还是没有回家。原衡,我哭了,保姆问我为什么哭,我没告诉她,她还说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你,我怕你又嫌我麻烦,最终还是不敢找你。”
【2021年7月22日】
“你喝醉酒了,抱着我,喊的却是别人的名字,原衡,你忘了她吧,我会一直爱你的,忘了她好不好?”
【2022年2月7日】
“今天医生对我说心脏的情况很不好,要再去做个全面的检查,还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原衡,其实我有一点害怕,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2022年2月8日】
“其实很早的时候,就有医生断言我活不过25岁,我爸爸听到的时候差点晕过去,我装作没听到。”
“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快另娶?”
【2022年3月19日】
“我的心脏确定是要进行大手术了,医生说成功率不高,怎么办啊?”
“原衡,我挺舍不得你的。”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要再娶,也不许把她带到我的墓前,我很小气,也很爱哭,你娶就娶了,但是我不许让我看见。”
后面是一些便签。
——我怀孕了,但是不敢告诉你,你肯定会怪我,然后质问我是不是在背后动了什么手脚,我真的没有。
——手术做完了,好疼,疼得昏天黑地,我不想做一个自私的妈妈,我们应该都当不成合格的父母,的确不应该把一个小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
——原衡,你为什么非要和我离婚,我不想离婚。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原衡,其实我有点恨你,但是还是爱你更多一点。
透过薄薄的信纸,原衡都能想象出她写下这些文字时候的委屈,控诉,她欲言又止的眼神,她朦胧模糊的泪眼。
想起自己的冷眼相待,想起自己的匆匆离去,刻意忽视,他对她很不好,这么不好,她还是傻傻地爱了他那么多年。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次,她滑雪把腿摔伤,拄着拐杖走路。
“活该。”他冷冷地对她说,“我早就说你不适合玩这些项目。”
她生气了,直到康复都再也不对他殷勤,跟他闹别扭。
把拐杖丢掉那天,她却忘记了所有的不快,一瘸一拐,义无反顾地向他奔来,而他也有点愣住了,向她张开了怀抱。
那时张开的手臂,是这辈子给过她唯一的,毫无保留的拥抱。
他接住了她,那么轻,那么软,那么想要用力地将她搂紧。
当时只道是寻常。
原衡的眼泪终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