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不断行进,穿越游走在小周的一座座城池,因来时需奉大昭帝之命前往金国圣山神泉处祭祀,而返时,便不再需要踏入金国境内,宁凌周一行人自小周直通往大昭的官道踏上归程。
终于,在走到丹霞关时,一位不速之客乘着胭脂似的斜阳打扰了归程中的诸位。
“小周王宫一别,奕王殿下别来无恙。”
宁凌周背着红艳夕阳看去,只见一人一马,轻车简从。
怎么到哪都甩不掉他?
默默叹了口气后,宁凌周嘴角噙了抹很是勉强的微笑迎了上去。
“烬夜三殿下,”说着宁凌周撑着眼很是惊讶的样子,“不知怎得会在这丹霞关遇到?”
鄯烬夜闻言笑出了声:“奕王殿下说笑了,”他笑着环顾四周,只见落日染红的天色映照着赤色的枫叶,“这里是丹霞关,虽毗邻三国,可这里是直通大昭的官道,若非诚心,怎会相遇?”
宁凌周负手而立,笑得谦卑又防备,很明显鄯烬夜是故意追随而来,虽然不知他是什么目的,但是作为战场上多年的死对头不论在何时何地相遇,先试探一番是彼此多年的习惯。
也是二人之间最为熟悉的相处方式。
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三殿下从未如此坦诚过。”
宁凌周实话实说,就算他是大昭战神,坊间传闻战无不胜,可是天下人也都知道,金国的烬夜三殿下邪招多得很,最是会出其不意,声东击西,出奇制胜。
在某些时候,宁凌周是看不透他的。
鄯烬夜目不转睛地望向宁凌周,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既然今朝是来求人办事,那就要有个求人的样子,他笑得真诚:“今朝我来,是替位友人送封信。”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枚褐色锦盒,四方的锦盒稳稳躺在鄯烬夜手心,其上雕刻精致赤色血纹,看起来很是有金国的风格。
“友人为谁?何物?又送何人?”
宁凌周习惯性地觉得这不是一个什么好东西,鄯烬夜稳当端着那锦盒,宁凌周却一动不动,完全没有接过的意思。
“奕王殿下行事果然还是如此谨慎。”鄯烬夜的手逐渐垂下,他知晓此次若是不解释清楚,宁凌周不会放下防备。
鄯烬夜的目光掠过宁凌周,在他身后,他要找的人此刻就坐在一棵最大的红枫下。
她有些圆润的下巴正高高扬起,晚风扬起碎发吹在耳后,似星辰般的眼眸正痴迷地望着红透了的天色。
这样的场景,就连鄯烬夜这样的人都体会到了岁月静好的滋味。
不过,他此时脑中想的却是,看来,把姜离圈禁在自己身边的计划应当提前一点了。
注意到鄯烬夜目光所向,宁凌周顺着看去,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回过头来,只看见鄯烬夜有些不怀好意的笑。
“不好意思奕王殿下,这次我要找的人,不是你。”
鄯烬夜要找谁,二人此时都心知肚明了。
宁凌周没办法替姜离做决定,他回头望了马上的人一眼,深呼吸一口气后,微笑着侧身,负手让出通往红枫树下的路。
马蹄声响起,待声音落下时,一身朱银衣饰的男子已翻身下马,向着醉红夕阳下的青瓷白色身影而去。
宁凌周站在原地,并不打算离开,他站在安全距离外,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三哥此时走到哪了呢?
他有没有遇到危险?
姜离正惆怅地发着呆,忽而,就连仅剩的一抹夕阳余光都被遮住。
“天怎的一下就黑了…”姜离还在喃喃自语。
鄯烬夜不禁觉得好笑,她好呆啊。
“阿离姑娘,好久不见。”
唤姜离作阿离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她实在想不到是谁此刻这般叫她。
朦胧黄昏夜色中,姜离抬头看去,只一眼,便皱了眉。
“怎得看见我不开心?”
许是天色也有些暧昧,鄯烬夜说话的语气都有些温柔起来,他弯着些腰,默默靠近了姜离。
“三殿下怎会出现在此地?”
鄯烬夜负手直起身子,将手中的锦盒送到姜离面前,开门见山道:“我是替人来送信的,信的内容,你一看便知。”
姜离抬头望向鄯烬夜和他手中的盒子,没有任何动作,也不搭话。
意料之内,鄯烬夜嘴角的微笑未褪,他自信地开口:“见与不见,还请姑娘看了信再做决定。”
许是他太过自信了,又或许是在此时此地,这样舒适怡人的景色里,朦胧的天色莫名增添了几分让人想要信任的感觉。
迟疑几瞬后,纤长的指节接过那方锦盒,“啪嗒”环扣轻松被玉指扳开,鄯烬夜笑着背过身去,站在与姜离同向的方向望着残存一抹赤色的夕阳,慢悠悠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很是潇洒地坐下。
映入眼帘的是一封以月牙型封笺的信,轻将它捏出后,撕封,抽出,展开,动作一气呵成。
看起来像是女子的笔迹,可其中力道却不轻,让人好奇写出这一手苍劲字体的女子该是何种风姿。
可是姜离却无心欣赏,因为,信中内容才真正让她震惊到手指颤抖,不可置信地眼睛看向身旁不羁笑着的鄯烬夜,渴望从他这儿得到些答案。
鄯烬夜只是笑着,并非是他不想为姜离解惑,而是他确实只是个送信之人,信中写的什么,姜离又为何而这般吃惊,他不知道。
但是他相信,能够指使他千里送信之人,是有这样的本事的。
“如何?看阿离姑娘的反应,定是应承信中所请了?”鄯烬夜从未怀疑过此行目的能否达到,因为他相信那人定是有能力打动姜离。
姜离又低头从头至尾仔细看了看信中所叙,她的指节握紧,又松开。
她在犹豫。
“此事,我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姜离看向一直站等在不远处的两道身影出口说道。
鄯烬夜无所谓地摆摆手,示意她随意。
姜离攥着信迈着很是沉重的步伐走向一直注视着她的两个人。
“你如何想?”宁凌周将信大致扫了一遍,有些意味不明地问姜离。
姜离眸色深深,有些迟疑不决。
“到底写了什么,让你面色如此凝重?”薛常景一脸狐疑地从宁凌周手里将信拿去,两只手认真扯开那信,一字一字读着:
“凌霜傲寒雪重重,盛衰自有轮回,执念因果复始深,迷雾恍然泉中。”
薛常景皱着眉,这诗显然有更深的意味,可是怎么确定写信之人所言真假?
万一只是欺骗他们前去,岂非羊入虎口?
宁凌周也抱有同样的疑虑,他们并不放心姜离前去,可是姜离明显动摇的神情让宁凌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若还是犹豫不决,可将锦盒底锦囊拿出一观。”
鄯烬夜的声音在三人身后响起,他还是那么悠然地坐在树下赏着人间美景,悠闲之姿仿佛与三人并不是同处于同一世界。
姜离一脸沉重地拿出方盒,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小的褐色锦囊。
她抬眼看了看面色同样凝重的二人,手指轻轻一扯,那锦囊便打开了道口子。
随着玉指深入,再探出时,指节间分明捏着一枚细腻的玉白色月牙佩。
这佩!
姜离陷入巨大震惊之中,嘴巴微张,她有些愣神,手指却下意识地从随身而带的腰间荷包里翻找着。
在二人不解的眼神里,姜离的另一只手中登时多了一枚与锦囊中一模一样的月牙佩。
!
“这…”薛常景托起下巴,他真是看不懂了。
“你从哪来的?”宁凌周问姜离。
“薛皇后控制陛下时,那法师所赠。”姜离认真地看着二人的眸子说,自然而然地略去了那段法师挑明她是重生之人的对话。
“赠佩之时,他还说了些什么?”宁凌周追问。
“他说,若有朝一日被困,”姜离晃了晃手中的玉佩,接着说道:“可以此破局。”
一阵沉默。
“你想怎么做?”宁凌周率先问姜离,不论她如何决定,他们都会陪她到底。
姜离本来还不确定,可是在看见这枚月牙佩时,她又想起了此生第一个看透她是重生之人的法师,既然一模一样的佩出现在她手中,去或者不去,根本不是她所能决定的。
或许,是时候解开她重生的秘密了。
坚定的眼神不需言语,宁凌周已经明白姜离心中所想,虽然他有些不安的感觉,但有些事情不去弄明白,对她不公平。
“既如此,便陪你走一遭。”
薛常景无奈地在一旁抱着手,一副“我就知道跟着你俩没好事”的表情。
姜离有些歉疚地对二人抱歉,虽然前方有些不可预料,可是她一定要去。
天真的黑了,夜风有些凉,吹翻三人的衣袂,但他们却很坚定自己即将要去的方向。
“既然决定了,不想睡在野外的话就动身吧。”
有些冷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惊扰了三人默契无言的气氛,在秋夜茫茫中,四人轻车简从,自三国交汇处的美丽丹霞向着金国圣山而去。
神泉处白雪依旧,刺骨的冰冷直击人的四肢百骸。
“写信之人在何处?”越是走近,姜离有些莫名心慌。
已快至神泉边,上次来这里,还是大兴祭祀之时,两国仪仗,人头攒动,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下只有他们四人,周边环绕的空荡雪山,神秘流向的泉水,让人心里不安。
鄯烬夜不紧不慢地在前带路:“莫急,就在前方。”
神泉依旧如上次一般,圣洁壮丽,待真的接近时,才发现泉边站着两个法师装束的人。
是他们?
姜离带着疑惑望向鄯烬夜。
他只是笑着,并不解释。
“圣山如此节气,能在此处相见,便是天定之缘。”
那法师看见几人的身影,转过身来,他很老了,一头发丝尽白,长长的胡须直垂至胸前,冷风扬起,在这圣洁白色世界,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难道写信之人便是他?
在姜离的疑惑中,老法师继续说道:“观姑娘面相,倒似乎与我法家颇有缘分,老夫便赠姑娘一卦,不知姑娘想要问什么?”
姜离正疑惑是谁如此冒昧,定睛看去,只见这老法师似乎颇有些本事,便让他算上一卦,也当作是试探。
正要开口之时,鄯烬夜出声了:“言老法师怎会在此?”
言法师?
言老只笑着,并不言语。
鄯烬夜向几人解释道:“言老法师,是我金国目前最有威望的法师,我父君最为信任之人。”
几人点点头,毕竟是老辈,作为晚辈,几人很是有礼地恭敬屈身拜见。
言睢笑得慈悲,只定定地看向姜离。
“姑娘还未说,想要问什么?”
鄯烬夜的介绍让姜离对这位老法师多了些信任与敬重,倒颇是尊敬起来,她很是客气地说:“我想问,家人安否?”
言睢从始至终都是同样慈笑的神情,姜离问出后,他挥动手中的浮尘,在空气中大力划着什么,像是在写符咒。
几人认真地注视等待。
忽而,一枚纸笺不知从哪冒出,在言睢上方飞过,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线,在几人注视下,精准地落到了姜离手中。
她缓缓打开那纸条。
只一眼,她整个人便颤抖起来。
“怎么?”
宁凌周上前一步,将她手中的纸笺抢过。
姜府危。
姜离好看的眼睛此刻皆失去了光彩,仿佛受了巨大的触动。
“别听他的,万一这老头是个骗子呢。”薛常景声音抖动着对姜离说,其实他也不确定,可是现在,他觉得姜离需要冷静下来。
鄯烬夜方才说,言睢是金国陛下最为信任的法师。
那他卜的卦,有多大的概率会卜错?
姜离只觉得全身上下如这冰雪般冷硬。
如果真如卦象所显,那她所做的努力到底算什么?
一切难不成都白费了吗?
姜离脑中乱乱的,仿佛所有的理智都在此刻崩盘,现下她再也无法作出任何举动,她满脑子都是方才的下下签。
姜府危!
余下的两人十分担忧地盯紧了姜离的一举一动,生怕她因为情绪激动作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三个神情都很紧张的人压根儿没注意到危险的悄然临近。
他们已然踏入了旁人的陷阱里而不自知。
“阿离,我们归去。”
宁凌周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摇摇欲坠的姜离,眼中是满满的担忧与安抚。
姜离木然地看过去,只看见宁凌周焦急的面色。
归去……
归去……
是,她要回家,回姜府,回到父兄的身边。
眸中眼波重新流动,眼中恢复了一抹神采,她正要伸手抓住眼前要将她从噩耗中拽出来的宁凌周。
可是还未碰触到,便听见薛常景大喊一声:“小心!”
来不及反应,身后便传来巨大推力,她方才神情木然,身心不稳,一下便被推进了冰冷刺骨的泉水中,比寒冰还冰冷的泉水浸入了四肢百骸,仿佛将每一个关节冻住后又粉碎。
泉水深不可测,身体控制不住地下沉,越是沉得深,那冰冷便多一分。
沉下去的那一刻,姜离眼中只有泛着白光的湖面,她方才所站立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抹她死也不会忘掉的身影。
原来是她。
可是此刻,她什么都顾不得。
好疼!
好冷!
好痛苦!
身体里的每一处穴位与关节仿佛都失去了知觉,待身体最后一口气呼出,意识消散之前,她看见有一个身影不顾一切地向她游来。
在深蓝色的湖水中,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根本无法看清那人的面容,可是姜离心中却呼之欲出他的名字。
闭上眼,前世今生的画面在脑中不断回现。
那些灰暗的,阴冷的前世囚禁难熬日子;
那个期待的,治愈她的舞师;
那些重来的,坚定的今生岁月;
那个帮助她,让她成长的宁凌周。
这些过往如同幻梦般,原来这就是死前的感受?
姜离逐渐闭上了眼。
宁凌周,我们这一次,又要败了吗?
姜离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又”要败了。
此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什么了,任凭意识逐渐消散,她似乎又回到了前世那个破败的院子里。
只是,这一遭,院中早已枯死的桂花树却长出了花苞。
一片白光之中,有一抹模糊的身影,他周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如同新日。
“纨纨,我来渡你回人间。”
她听见那道影子说着,她似乎化成了一缕烟。
终于,轻飘飘地,她再也感觉不到自己。
人世间少了一个姜离并不会怎么样,可是对于有的人来说,这是永恒的失去,是不可挽回的含恨。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何时何地,有人在轻声呢喃着。
“姜离。”
“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