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薛雪柔,薛府嫡女,自小便尽受家中悉心教养关爱,彼时的薛府还残存些过往名门望族的生气,于是我自是有着薛府嫡女的高傲与底线。
我曾坐到那国母的宝座,若要问我那究竟是何种滋味,我只能说,那是彻骨的寒冷。
君王身侧,深宫幽森。
无尽的黑夜里,我只能以家族荣光来压制住内心即将喷薄而出的疯狂。
因为进宫前,我已有了决意要嫁之人。
只是那时的我根本不会知道,一见阿舜误终生。
阿舜,是那时京都中最具风采的男子。
无数名门贵女为其倾倒。
姜舜,他是与当今陛下同战大金的少年将军,年纪轻轻便一身军功,最为陛下所宠幸,正是风华之时,又闻得他生的一副好皮囊。
毫无意外地成为了京中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我也不例外。
我与他,只在春日宴上远远地见过一面。
那日巧得很,我还记得那日明明是个大晴天,可是没过一会,天色便转阴了,下起柔密的雨点。
原本赏花的姑娘小姐们慌张地寻找着遮雨之处,我就近躲进了一处青檐廊下,这儿并不宽敞,只能堪堪将身子挡住,我的丫头正用锦帕一点点替我拭去发丝和衣服上的水渍。
他就那样闯进了我的视线,那是此生我与他离得最近的时刻。
他的眉扬起,眉骨处都显示着此时他的张扬姿态,浓眉配上有神的眼睛,整个人都十分精神。
淋了雨的男子,健硕的身体若隐若现,是了,常年在外征战的将军自然是精神昂扬的。
与这京中处处可见的纨绔可大大地不同。
我脸发热,年少的我有些害羞地别过头去,似乎是感知到我的动作,他虽是为了躲雨,可为了避嫌,只站在离我远远的一角,堪堪不被淋到罢了。
“在下无意冒犯姑娘,还请姑娘放心,待家中随侍将伞取来,必不打扰姑娘清净。”
他的声音彬彬有礼,我到现在都能感受到话中的尊重与温柔。
那也是我陷入这困宥一生的牢笼中的开端。
我很是守着世家之礼淡淡地回应着,实则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地触碰后,开出了娇嫩的花。
心中盼望着这雨能够下得再大些,再久些。
可是我自认为有些旖旎的氛围很快便被打破了,有一个年轻的小侍卫踏着稳健的步伐闯了进来。
我收回目光,有些期待,有些紧张。
他接过了那伞,似乎是没有一丝犹豫,我低垂的眼底便出现了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
“姑娘,这伞给你,快些归家吧。”
我怔愣在了原地,呆呆地顺着声音看过去,那张坚毅的面庞就那样闯进了我的心。
呆呆地,我下意识地接过那把伞,道谢还未说出口,他与他的随侍便消失在了大雨中。
我手中紧握着那伞,贴近我的心口处。
那时的我还痴痴的想着,难不成是天公作美,给我与他独处邂逅的机会,我以为这是一次佳偶天成的美梦,可是太早编织的美梦让结局来临时的痛意更加明显。
在我们这辈当中,最得意者,当属南初公主了。
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小公主,又因生来便带了祥瑞之气,南初城的攻下,为这位本就举世无双的小公主带来了无上的荣耀。
年关宴会之上,我又见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我直脸红地打了声招呼,还未坐定,便听见了身旁的长姐斥道:“你在肖想什么?姜舜早已被那南初公主定为额驸,你还不知道?”
在那一刹那,脑中有根弦径直断掉,我不敢相信,可最终听见陛下赐婚的圣旨后,我终于瘫坐一旁。
那场宴会,我不知自己是如何熬下来的。
只是,后来,父亲再如何替我们姐妹二人相看,都无济于事,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长姐也早已芳心暗许。
可怜我们一门两女,皆被那惊才绝艳之人耽误了终生。
直到陛下登基日久,根基稳固,父亲着意走动了许久,终于,有一天晚上,父亲将我叫到身旁,我始终忘不了父亲的那句话。
柔儿,光耀薛家门楣日后就靠你了。
我心中似乎隐隐下了一个决定,振奋的心再次激烈跳动并非为了薛府的未来,而是,我终于可以不再戚戚然地自怜自艾。
我可以坐上那万人之上的宝座,接受万民朝拜。
包括我得不到的那个男人和他心爱的女子。
想到这,似乎入宫的心绪也没有那么抵触了。
此后便如意料之中,我的封后大典隆重且恢弘,姜舜也成功与南初公主结为连理,公主时常进宫,我也可偶尔窥探那个被深埋在心底的影子,原本以为日子便这样过下去也无不可。
姜舜在朝中威望颇深,又有将相之才,有时因着政见不合便不可避免地会与陛下发生些激烈的争论。
那时的姜舜意气风发,正是样样圆满之时,人太得意时总会注意不到身边的恶意正在悄然滋长。
姜舜也不例外。
时日长久后,久浸帝王宝座的陛下哪里会容得下额驸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
虽陛下仍旧与姜舜情谊甚笃,可只有我知道,夜间陛下的喃喃自语与噩梦连连,无不与阿舜有关。
终于,在我意识到姜舜已成为陛下心中的一根刺时,我终于忍不住了,恻隐之心与当年雨中悸动的心慢慢活过来,我越过了皇后的本分,将我探得的陛下心意尽数密告与他。
我只记得,当时他沉思了半晌,紧锁的眉峰让我有些怀疑自己此举究竟是对是错。
他只用带了些感激的深情拜了拜我,我拼命地想要找寻除却那感激之外的神情,可究竟是什么都没有的。
也罢了,有些恩情总比他什么都不欠我的要好。
自那以后,他便着意躲避着朝政,金国当时并无挑战之心,昌平日久,就算他有意躲避,陛下的猜忌之心也愈重。
他应当也有所感悟,于是提出,要随公主前往封地,深入民生,去体会一番真正的人间。
陛下大悦,虽有些不舍,可还是允了所请。
我心中侥幸,他们夫妻二人情意多次刺我的眼,可我还是不愿看到他因公主受到陛下猜疑,他这般神武之人,自该有更为雄壮的结局,而非为了小情小意断送自己本光明灿烂的前途。
因此,我并不后悔帮了他夫妻二人。
可是,事情仿佛不是我想得那么简单。
自南初城送来的密信,陛下看了一封又一封,每每阅读时的低沉面色都让我内心不安。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陛下为何还是紧紧盯着他二人不放?
我日思夜想,还未得到答案,陛下便召他二人归京,那时我已听闻南初公主身怀第三胎,已是快要临盆,怎能经得起长途跋涉?
一个恶毒的想法在我脑中涌现。
那个少年时天青色的油纸伞又出现在心间。
或许,南初若不存在,我还有一丝的机会……
这样想着,我便也这样做了。
惊喜的是,在我筹谋布局时,我发现了陛下也在悄然地设下陷阱,只待猎物入网。
于是我心上的少年郎和他的夫人便就这样走进了我与陛下这对阴狠怨偶设下的陷阱之中。
金嬷嬷,是恒王母亲身边的老嬷嬷了,我竟发现她竟然跟在了身子笨重的南初身边。
南初说她擅于推拿之术,近日来身子笨重,经她按一按倒是好受得多。
我面上不动声色,颤动的睫毛却出卖了我心底的盘算。
想来,是不用我动手了。
名动天下的南初公主难产死了。
天下人都为之哀痛。
只有我知道,在这千古公主薨逝的背后,是天家中人最不愿示人的肮脏手柄。
阿舜很伤心,才二十几岁,他的白发已然多了许多。
南初虽然死了,可她却留下了三儿一女,这也足够作为姜舜活下去的动力了。
我贪婪地以吊唁为名,堂而皇之地接近他,我想,他定是感觉到了的。
我对他的非分之想。
可是,他依旧那样坚定地拒绝了我。
为什么?
南初已经不在了,横在我和他之间的绊脚石已经不复存在,他还是拒我于千里之外。
一时间的恼怒愤恨冲上了头脑,好啊,既然如此,我便助你远离朝堂,没了权力,没了身份,还如何能够拥有高傲?
顺着陛下的心思,吹着枕头风,终于,陛下放他归于京郊旧宅,在朝堂的权力也逐渐分散。
姜舜再也不是以前的姜舜了。
我心微顺,可依旧空虚。
没有情爱,那我便追求无上的地位。
不知已过去了多久,我生下了五皇子,姜舜的女儿也已经嫁与状元郎,我看着她与她母亲酷似的面容,心间有种别样的感受在升腾而起。
自是听闻我母家的侄子薛常景与姜家阿离走得很近,出于一种变态的心理,我开始频繁叫薛常景进宫面圣,陛下体会我养育皇子辛苦,感念我思家之苦,便也放任薛常景时常进宫来陪伴,以解我思家之心。
可陛下定想不到,在薛常景某次大胆地试探后,我与他一发不可收拾。
我那次饮多了酒,恍惚之间,看见薛常景的脸,竟是有几分姜舜从前的影子。
那时,我已与陛下多年帝后,早就没有了当初的激情。
深宫寥落,或许是当年之遗憾太甚,那日,我将薛常景当作了那个我得不到的男子。
在他的身上,我毫无隐藏地使出了毕生所学。
终于,在他哑着嗓子闷哼出声时,我也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逐渐变得奇怪复杂起来,清醒的时候我时常告诫自己这样有违纲常之事日后不可在做,可每当他滚烫的身子贴上来的时候,我脑中那个得不到的影子就会愈发清晰。
最终沉沦。
不觉已多年过去,陛下深受帝王之道影响,变得寡恩孤寂,我这个皇后又何尝不是呢?
终于在新晋状元投诚的那一刻,在他与我描绘了一幅江山图后,我的贪婪膨胀到了最大值。
他言明肯帮我控制陛下,让我儿登上那至尊之位。
我已被权力冲昏了头脑,得不到情爱滋润的内心逐渐被权力贪欲所控制,姜舜女儿的那张脸,像极了她的母亲,一样的娇艳,长在同处的泪痣,无不是勾引男人的下作手段!
为此,我再无半点人性,再不以当年旧情为手下留情的借口,不惜将年少爱慕之人的家人斩尽杀绝。
我造反了。
我明知道我儿性格懦弱,并不是君王的最好人选。
我也知晓,此举不成,便是会诛连九族。
可是我依旧义无反顾地起了事。
我本以为,待我清除一切障碍,便是至尊之身,哪怕没有姜舜,薛常景亦可满足我的情感空洞。
可我未曾料到的是,秦胥本就不是一把会为我所用的剑。
他一直以来的主子,是我一直未放在眼里的二皇子,恒王。
为何这样说呢。
恒王的生母来自金国,曾也冠绝一时,只是我最了解陛下,他是不会让有金国血脉的皇子继承皇位的。
因此便对他少了些防备。
没想到,金国血脉果然不虚,恒王,是一头爪子藏了毒的猎豹。
我败了。
败得彻底。
回味这一生,我也曾反思过为何会轻而易举便被挑拨造反,或许是这一生内心的空虚已然将我折磨成了个疯子。
白日里,我是尊贵无比的皇后,受万民供养,万臣朝拜。
可只有我自己明白,伴君侧的提心吊胆,我有多少个日夜忧虑着直到天明。
深宫的夜那么冷,那么长。
直到薛常景替我挡剑身死之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心碎是何种滋味。
说起他来,此次,我最后悔的便是将他牵扯进来。
他本可一生逍遥,可奈何,我以幼年护恃迷惑他,让他对我产生些本不该有的依赖与情感。
说来可笑,我本也是薛府正经人家出来的女儿,本不该任凭此种违背伦常之事发生,可是,薛常景身上总能让我想起少年时那个张扬不羁,个性飞扬的男子。
那是我一生未曾得到的梦啊。
大厦将倾,我怀中抱着失去呼吸的侄子,将他的头深深埋在我胸间,就像平常他最爱的那样。
虽为世间不容,可他却是我深宫多年来,最炽热的一抹色彩。
是我一成不变的灰色记忆里,增添的鲜活颜色。
他是那般信任我,甘愿为我付出一切。
如今,他已付出了他的生命。
我不后悔,这一生,尝够了苦,一生的身不由己,只期盼来世,可以做一个不用活得这般累的女子。
就像,南初那样。
常景,下一世,你可做个白衣少年郎,莫要再为病态需求的爱作不值当的牺牲了。
薛雪柔自杀了。
她的身旁只躺着一把已褪色的油纸伞。
油纸伞的伞撑被拆了一根,那根已有些年月的细竹此刻正插在她心脏之处。
她死在了昭和二十五年,姜舜死后的第五天,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