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初秋的大昭京都空气中都夹杂了些许凉意,很是舒爽却不冻人,姜离在一酒楼前站定,她迎着晚间的夕阳抬头看去。只见“摘星楼”三个大字。
“薛常景为何要将吃饭的地点定在这里?”
摘星楼是京都主街上最大的酒楼,其楼高八层,飞檐碧廊,层层环绕,直指高天,既有酒楼之俗乐,又兼有风雅不俗,便吸引了诸多文人雅士聚集于此,或饮酒作诗,或高谈阔论,极是清雅风流之地。
姜离是不常来这里的。
她不是一肚子墨水的文人骚客,也不是有才有德的世家闺秀,而且,前世,苏婉婉便常常在这里与秦胥联诗作对,还被秦胥引荐给他熟识的至交好友。
这可是姜离从未得到过的待遇啊!
问她是如何得知的,这就要从婚后秦胥的所作所为开始讲了。
其实婚后,姜离也是与秦胥有些蜜里调油的甜日子的,只是好景不长,待大婚之日的烟花散尽,饶是富贵人家,一旦日子归于平静,缺少了激情,也定会从甜鸳走向怨偶,因此,二人之间的问题便逐渐显露。
秦胥是难得的少年天才,一举拿下春闱榜首,乃陛下亲封的状元郎。
姜离也是世间难得的女子,论闺秀美名,才德气貌,她也只有一个‘貌’可拿得出手。
大婚还没满三月,很是急性子的姜离不知已经跟秦胥红过多少次脸了。
“姑娘,夫妻过日子哪有不拌嘴的,这次就跟姑爷低个头吧。”
兴许是这次闹得大了些,晴欢也看不下去姜离的所作所为了,她也开口帮着秦胥说话。
其实她哪里是向着秦胥呢?自家姑娘的心思她一摸就透,姑娘对姑爷的喜欢可谓是超过了从小到大对任何一个人的情感,只是姑娘这要强的性子,她若不帮衬着点,不把姑爷越推越远了?
姜离只忿忿地坐在一边不言语,可那双美目却是红红的,硬撑着不让眼泪落下。
此次也不能说是秦胥的错,秦胥说要会友,姜离便硬拉着要带上她,一通穿衣打扮下来,她简直跟一只花孔雀无异。
京都之中,达官贵人众多,天子脚下,天上掉下块石头都能砸中一个富人的头。
因此,京都盛行文雅精致的风气,一向以清雅瑰丽为美,可姜离偏偏是个爱花团锦簇的主,秦胥的脸已经耷拉下来了,他的朋友自然全是文人,那自然是看不上姜离这副做派的,虽然平日里无人敢说,但姜离背后定是少不了人议论。
看见秦胥脸色不好,姜离本就有些暴躁的脾性更是一点就着。
于是二人爆发了成婚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
最终以姜离的无理犟三分成功地气走了秦胥。
可是姜离也没赢到哪去,她此刻便身着光鲜亮丽地坐在椅子上无声落泪。
不知道她怎的哪根筋搭错了,鬼使神差地她便跟着出门去了。
就是这次,姜离跟着秦胥来到了摘星楼的门口,她也是如同今日这般望着这三个字,略迟疑了一会便登了上去。
就是在这里,姜离看见了自己此生最晦暗的场面。
秦胥曾那般嫌恶带她出门。
他嫌弃她的一切。
可是现在,坐在秦胥身边的不就是苏婉婉吗?
他们坐在一众文官雅士身旁,她巧笑嫣然,低眉倚靠,他眉眼舒展,余光尽数撒向身旁的美人,完全不是在家时与她高声争吵的样子。他们俩看起来那样般配,仿佛,他们才是一对夫妻。
姜离只觉得自己气血上涌,脑中一片茫然,再也无法思考。
她的拳握得嘎吱响,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可是依旧无法压制住心里涌上来的暴怒。
终于,在欢笑的宴会中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声音。
姜离终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让秦胥与苏婉婉的颜面一扫而空。
与此同时,她自己也颜面尽失,只是当时她根本顾不到自己的颜面,她只想质问秦胥为何这般对她?
为何成婚三月便带着其他女子出席不让她露面的场合。
这跟休弃她有何不同?
才貌双全新科状元郎,名声败坏相府嫡女,柔弱无辜苏姑娘。
这三人一时间成为了京都人们最喜闻乐见的茶后谈资。
也是从这以后,秦胥对姜离一日不如一日,终于在赴大金立功归来后成功迎了苏婉婉入门,还是作为平妻从正门迎进,这对姜离来说,还不如让她死了痛快。
昔日的姜离哪里懂得秦胥敢于如此做的背后,便是他与恒王在前朝的势力渐起。
而自己的父亲逐渐势微,从陛下的肱骨之臣远离权力中心,最终被陛下怀疑功高震主大不敬。
姜离叹了口气,原来前朝与京都有着扯不断的联系,她正了神色,收起前世纷乱心绪,踏步走了上去。
熟悉的酒香气钻入鼻腔,姜离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你怎的来得这样晚?可得自罚三杯!”李岑大剌剌向她走来,一把拽过姜离的手臂,将她拉到宴桌旁:“姜离,今日若非薛兄盛情相邀,你这丫头只怕不会赏脸吧!”
姜离赔着笑:“怎会?”
说罢李岑早已将三杯满满的青玉酒杯放置到姜离身前,眼看躲不过,姜离也只能喝下,在二人紧盯的视线里,姜离豪迈地一饮而尽。
“好!”李岑最是爱起哄的,说起来他们三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下来好好地喝几杯了,因此,姜离不扫兴,大家都很兴奋。
姜离直接抬手用袖子带走了嘴边的酒渍,就在此时她的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阿离自己先到了?”
还未等姜离反应,李岑早已迎了上去:“霄兄!你可来了!”
姜离全身紧绷,霄兄…是她想的那个霄吗?!她连大气也不敢出。
紧接着,她便如同五雷轰顶。
“奕王殿下!”
李岑恭敬地行了礼,薛常景也跟随着一同行礼,只有姜离僵硬着身子,不愿面对现实。
“阿离妹妹。”
“阿离!”
姜霄见姜离始终不来与奕王见礼,便大喝一声,虽说大哥与奕王殿下关系颇近,可是倒也不可如此不懂礼数。
姜离深呼吸一口气,转身来却撞上了奕王深渊般的眼神,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见过奕王殿下。”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毕竟,自己动心的男子就对眼前这个男子心有独钟,她如何能以平常心来对待?
“小妹平日里在家被我们宠坏了,还请奕王殿下不要见怪!”姜霄十分客气尊敬,他虽顽劣,可却是知晓皇子至尊,代表的是皇家,一举一动皆须注意。
“无妨。”奕王淡淡开口,顺手随意一挥,将姜离与姜霄的礼扶起,李岑宇薛常景也随着话落微微站直了身体。
奕王环顾一圈,略有些无奈地开口:“今日既以友名宴请,便无需这般拘礼,你们二人此前与阿离如何相处,便如何就好。”
李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薛常景,与姜离此前有多荒唐诸人皆知,若堂堂奕王殿下也同他们那般胡闹可不像话。
薛常景像看傻子一样瞪了李岑一眼,便引着众人入座了,期间凑着大家坐下的档口与奕王默契地相视一眼,也不耽误姜离甩过来的眼刀。
“怎的三哥也来了?!”
姜离最怕自己出来喝酒碰见家里人了,现在好不容易家中关系和睦,怎能因此等小事再找不痛快!
薛常景心虚,并不回应姜离。
奕王这样一尊大佛坐在这里,大家都各怀心事不再言语,许是见气氛有些微冷,李岑便大声招呼起来:“大家今日应在下相邀聚在此地,是给我李某人面子,我先敬各位一杯!”
这话像是救赎般,大家都笑呵呵地举起手中杯,一饮而尽。
过后又是淡淡的死冷死冷的感觉。
薛常景终于看不下去了,他用一如往常清脆的声音说道:“今日喊大家来,皆是因日后的大金之行,咱们能一同出行也是缘分,路途遥远,又是他乡,咱们几个,可要好生团结一致,保此次出行顺利!”
说罢,他便自饮一杯。
诸人听他说的有理,便也跟着一同饮下。
几杯酒下肚,气氛也有些热络起来,冷菜已是吃够了,热菜冒着热气被端上桌来。
李岑脸上已然冒起了两坨红晕,他很是随意地与姜霄勾肩搭背着。
“霄兄!往日是我冒失,经事后,深觉往日荒唐。”他说着站起身来,有些摇晃,却很正经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袍,发出漱漱的响声。
“今日,在此,在大家见证下,我给霄兄赔罪了!”
姜霄与姜离都惊在了当场。
姜离心里出现了那个前世张扬随性的少年,虽说顽劣爱恶作剧,可是君子三日别,且另眼相看,隔了一世,李岑竟然也惊奇地成长了。
真是让人感叹颇深。
姜霄同样地站起身来,回想两年前,他还是视这两人为眼中钉,不想今日竟能跟他们坐在一起畅饮。
世事若能预料,那就并非人间。
对于李岑,姜霄已经悄然改变了看法,每次宴会之时对姜离的维护,宫变之时的以身相护,早已将少年的赤诚之心征服。
“李兄客气!幼时不懂事,过去不必再提,咱们,只谈将来!”姜霄将李岑扶起,端起桌上的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放到距离李岑身体近的一侧。
李岑见状,毫不犹豫地接下了那杯象征着友好的酒杯,二人很是坚定地相视着喝下这杯似乎是结拜的酒水,仿佛喝下去,便登时变成好兄弟。
这边正在义结金兰,那边姜离本就多喝了几杯,现如今的脸已经是比李岑还要红了,她还挣扎着给自己倒下一杯酒,毫不避讳地拿着酒坐到了奕王的身旁。
在奕王意味不明的眼神里,姜离水波潋滟的眸迎了上去。
“奕王!宁凌周!”
宁凌周很是好笑地看着醉酒了的小姑娘,好奇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便应了一声满是笑意的“嗯”。
姜离却撅起小嘴,很是迷离缠绵地望着他那张俊美的脸,瞬间觉得时宴喜欢他好像也不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了。
“你说你到底哪好…”姜离嘟囔着终于倒在了桌子上。
环绕的酒气让人闻之欲醉,宁凌周缓缓靠近,仿佛野兽在逼近自己的猎物。
“你刚刚说什么?”
鼻息喷在姜离脸旁,她皱了皱眉头,依旧闭着眼喃喃自语道:“他为什么喜欢你呢…”
宁凌周有些不明所以,喜欢谁?
她口中说的是谁喜欢谁?
可是无人再回答他了,姜离已经醉倒,响起了略重的呼吸声,睡得很熟。
他无奈地摇摇头,不再纠结姜离说了些什么,而是将自己随身带来的绣鹤单帔盖在了姜离身上。
薛常景此时凑过来说道:“怎的醉了?”
宁凌周指着姜离摇摇头:“往常她便是顶着这副酒量出来与你们寻欢作乐?”
看着宁凌周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薛常景嘴角向下无奈道:“现在知道我有多难了吧。”
宁凌周看向薛常景眼神指引的方向,只见李岑早已喝得摇摇晃晃快站不住了,显然他今夜定不会是站着回到李府了。
原来薛常景往日便是当得一副大家长的角色。
所以,姜离出门来喝几杯便倒下,到底有何可乐的?
薛常景眼神落到姜离身上,耐心解释道:“这丫头幼时便爱耍脾气,一有不顺心便不想在府内待着,便带她出来,不拘何处,她总会自己排遣。”
宁凌周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一丝愧疚,姜离是因为自小便中了毒才导致心性不定,暴怒轻浮,可就算是在剧毒影响下,她做的最过分的事也就是离开家,听听曲,喝几杯便睡。
并非世人口中所说相府嫡女淫乱不堪。
为这一事担了多少无谓的骂名。
可世人谁知,即使在繁华深处,她也仅是想要用酒精麻痹自己睡个好觉罢了。
薛常景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今日进宫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宁凌周看了看身后沉浸在深情交流的一对兄弟,才又压低了声音说了四个讳莫如深的字。
“观云破金。”
薛常景瞬间理解了这句话的用意,便不再言语。
突然闻得一声:“今夜不醉不归!”
原来是李岑与姜霄早已杯酒释恩仇,已由冤家结为了好兄弟。
夜色正好,明月高悬,李岑正拉着姜霄站在打开的窗子旁,对月发着豪情壮语。
李岑激情昂扬之际也没有忘记身边的其他人,他很是嫌弃地拍了拍姜离的背:“姜离,你怎的酒量还是如此不堪!”
“快起来!让我们一起对月饮下这杯起行酒!”
姜霄红着脸喊:“来!一起喝!”
许是气氛太高昂,一直沉睡的姜离猛地起身,双眼都睁不开,就举起了酒杯大喊着:“喝!”
隔在中间的宁凌周和薛常景两个清醒的人被他们三个惊了又惊,终是无奈地相视一笑。
很是捧场地举起杯,配合着他们几人的气氛。
在饮下杯中酒的时刻,宁凌周的眼神最后还是落到了姜离身上。
只见她双眼微眯,可双手还是握紧了酒杯,将酒液送到口中,迷糊之际,酒水顺着姜离的嘴角流向脖颈,平白添了些许妩媚。
宁凌周牵起嘴角,喉结上下滚动,不自觉地跟随着,仿佛与她做同样的动作,便会喝到她嘴中的酒似的。
在他的双唇接触到冰凉液体的一瞬,只听见很是娇俏的一声“啊!”
回过头去,只见姜离鼓着圆润腮帮子,很是餍足。
于是笑意直达眼底,宁凌周也随着一饮而尽。
这杯酒,是今晚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