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道下了马车,又等后边会武的侍女跟上来,这才迈步往大空寺走去。
本来侍女还是跟在身后的,但来往的贩夫走卒太多了,有那二流子色胚看人颜色好,故意凑过来占便宜。没办法,最后就一个侍女带着一个女眷前行。
看着小胖丫的,自然是飞羽;护着赵灵姝的,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小姑娘,名字叫寒霜;常慧心身边则跟着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妇人。那妇人全身上下都很普通,属于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回来那种,但手下功夫是真硬。
赵灵姝听小胖丫说过,飞羽都不是钱娘子的对手。人还没学会走路,就开始练功了。本就家学渊源,之后又拜了个好师傅,若非身上暗伤严重,也不会退下来。
至于从哪里退下来,钱娘子以前又具体是做什么的,连胖丫都不知道。
当然,赵灵姝也没寻根究底去打听就是了。
她不在乎那么多,只要这人能用,好用,忠心,其余都无关紧要。
有这三人护着,赵灵姝三人走的还算顺畅。
但大空寺处在山顶,从山脚爬上去足有两千多级台阶,这运动量不是有些大,是大的要人命。
又因为拜佛要虔诚,山道上的人俱都亲自走上去,连用滑竿的都没有,赵灵姝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台阶,只感觉好生绝望。
与她一样绝望的还有胖丫,她呼吸都是急促的,秋高气爽的季节,汗珠子大颗大颗的往下掉,衣裳都湿了一片。
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小胖丫实在撑不住了,一矮身直接蹲在了地上。
这会儿太阳也有些大,晒得人头晕眼花,让人只想躺在地上挺尸。
好在距离此处不远,恰好有个凉亭,尽管凉亭中现在有不少人在歇息,几人还是凑了过去。
凉亭中人多,坐的地方却少,有那心善的人看见他们过来,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给他们腾出点位置来。
位子不大,也仅够坐一个人,赵灵姝和小胖丫把常慧心摁坐在哪儿,剩下他们两个就没什么可讲究的了,摘了两把枯草往屁股底下一放,就坐在了常慧心膝前。
那给常慧心让座位的是位老夫人,她看见三人的动作,忍不住一笑。
“你这两个女儿可真是乖巧,也实在贴心。”
常慧心闻言笑了,她没纠正老夫人的话,只说,“姑娘家是会心疼人。”
“可不是么。不像是家中的臭小子,跟你出个门还一说三推,恨不能让我老婆子跪下来求他。反倒是家中的小姑娘,又贴心又可人,说句话都暖人心。”
旁边又一位夫人听见了,笑着插话说,“姑娘家是娘的小棉袄,可儿子也不差。老太太你可不要埋怨儿子了,我刚才都看见了,你走到一半,后半程都是你那儿子把你背上来的。”
“那是不假。”老太太笑了,“我家那小子嘴硬不会说好听话,人却实在。他不爱我出门,是因为我前两年骨头磕着了,养到现在还没好。孩子其实是个孝顺孩子,对我这当娘的也贴心铁肺……”
说着说着,就问到了家中几个儿孙上。
常慧心也被人问到了这个问题,含糊的说,“我家的是姑娘。”
“两个姑娘啊?”
“那得再要个儿子,没儿子死了没人摔盆,他两个姐姐出嫁了也没靠山。赶紧生个儿子啊,吃点药,让大夫好生调理调理,趁现在年轻,多生他几个。”
常慧心神色窘迫,面颊红了个透彻。
她坐不下去了,恰此刻赵灵姝和小胖丫都跳出来,说休息够了,于是常慧心带着两个小姑娘,迫不及待的离开了凉亭。
后半程对几人来说还是困难,但大门近在眼前,就像是吊在驴眼前的胡萝卜一样。几人强撑着,到底是赶在午膳前走进了大空寺。
来大空寺的行程,根本不在众人的安排之中,所以这边没提前预定厢房。
好在常慧心一过来就捐了大笔的香油钱,于是他们就有了歇息的小院。
到现在众人还没用午膳,等用了午膳,都半下午了。
那今天肯定是不能下山了,不然回到城里,怕是都半夜了。
几人决定在大空寺住一天。
时间上充裕了,一应行程就不赶了。
下午时休息,等到夜幕降临,上山拜佛的信徒下了山,留宿的客人也都回了院子修整,常慧心领着两个小姑娘出来了。
大殿是不能过去的,现在寺庙里的僧人都在做晚课。
密密麻麻的僧众跪在蒲团上,他们双手合十,嘴里念着他们听不懂的经文,又有一个年迈的方丈坐在最前方的位置,拨动着佛珠,敲着木鱼,场景那般肃穆。
几人轻手轻脚的从大殿前绕过,然后往旁边的殿宇走去。
旺盛的香火让寺庙中充斥着浓郁的檀香味儿,冷风一吹,檀香味儿四溢,最中间大鼎中的香灰飞腾,整个大空寺在此时俱是悲悯的气息。
赵灵姝说,“金光寺的香火也很盛,但是还是没有大空寺的香火旺盛。另外,两边拜佛的民众,来大空寺求拜的似乎更虔诚一些。”
金光寺算是京城名寺,但在金光寺之外,京城还有皇爵寺,还有明月庵。
不管是皇爵寺还是明月庵,都有其独到之处。
也兴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信徒分流。
反观乾州,就只有这一个大空寺颇具名声,求神拜佛的人全都涌过来,人可不就显得多了?
常慧心回答了这个问题,又说这边的人拜佛虔诚这件事。
“来这里的多是普通百姓,或喜或怒从不遮掩。京城的则多是达官显贵,都要个体面。”
潜意识是,并不存在谁更虔诚的问题,而是谁情绪更外放的问题。
百姓们嬉笑怒骂全都肆意,权贵人家则在乎体面和隐私,他们即便有再多心里波动,也不会表现出来。
如此,可不就显得这边的人虔诚,那边的人虚假?
此时三人恰好转到了观音菩萨殿。
菩萨殿里竟然有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在虔诚跪拜。
她双手合十,前身贴地,屁股则高高翘起,保持这个动作许久,妇人才起身,将一炷香插到前边足有磨盘那么大的香炉中。
这年轻的小媳妇旁边,还有个上了年纪的大娘,不知是她婆婆还是母亲。大娘说,“尽人事听天命吧,孩儿来了是缘分,不来,你们从外边抱养个回来养,也是一样的。”
小媳妇说,“可我还是想有个自己的孩儿……我也不舍得别人母子分离。”
“可奇儿年纪不小了,他比你大了将近十多岁,今年都快四十了……”
“无论如何,且让我再试一试。”
两人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大空寺的大师来。
这边有一位大师,尤其擅长解签算命。
大娘提议,“不如让大师看看你的子女宫,若你子女宫中有子女,你和奇儿就还能生,若不然,以后你也放自己一马,别再折腾了。”
小媳妇许久后应了一声“好。”
两人转身往外走,就看见了站在外边的常慧心三人。
能在菩萨殿前站着的,基本都是缺少子女的。大娘见常慧心身边有两个女儿相陪,直觉她没有儿子。
大娘热心,直接就上前来。“夫人一道去吧,这边解签的师父也擅长算命。您已经有了两个女儿,现在想必还缺个儿子,您也一道过去让大师看看。”
常慧心身躯紧绷,勉强一笑,“我们就不过去了,我们不用……”
“夫人可是不知道地方在那里?听夫人的口音,像是从京城过来的。赶这么远的路过来,不去看看怎么成?夫人且随我来,我给你们带路。”
大娘拉着常慧心就往前走。
这大娘年迈瘦小,一把骨头看着也脆弱的很,可身上却有一把子力气。她人和善,说话也是轻声细语,让常慧心想拒绝她,都不好意思说重话,想挣开她,都担心会让大娘受伤。
加上她心中许是还有些别的念想,身后赵灵姝、胖丫与年轻的媳妇也凑在一起说上了话,现在离开好似更不妥,常慧心就这般僵着脸,被人拉到了解签的大师父所在的地方。
那是一处小小的庙堂,大师父在清理着签筒中的签子。
闻听有脚步声过来,发须皆白的大师父佝偻着腰看过去。
等看到来人是几个或年长或年轻的女眷,大师父慢悠悠将擦干净的签子放回签筒中。
“施主可是来求签的?”
大娘替大家回答,“不求签,劳烦师父帮忙看看子女宫。”
继而,她唠唠叨叨的把自家的事情说了。
什么当初老家闹灾荒,一家子逃难去,那时候缺吃少喝,儿媳妇挺着个大肚子受了大罪。
孩子生在路上,因为营养不足,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儿媳妇不知是太伤心,还是身子损伤太过,没多久就跟着去了。
家穷,娶不起第二个媳妇,好不容易这几年做了点小生意,家里起来了,就给儿子续了弦。
这年轻的媳妇,就是那奇儿的续弦。
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儿子在逃难时伤了根本,亦或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夫妻俩成亲五年都没有喜信。如今眼看着儿子年近四十,再不生就生不出来了,家里才彻底急了。
大娘说,“您就帮我这儿媳看看她的子女宫。若是她命中有子女,我们就再看看大夫,若没有,我们也不折腾了。”
大师显然见多了这种事儿,当即招手让那年轻的媳妇过去。
年轻妇人白净的面庞上一片紧张,牙齿都要把嘴唇咬破了。
好在大师看过她的面相,又给她诊了脉,最后得出个已经有两月身孕的喜讯。
这惊喜太突然,让那对婆媳惊喜到失声。等确认这件事当真是真的,两人激动的落下泪来。
多年求子终于得偿所愿,大娘激动的要给大师磕头。
大师拦住了,又看向常慧心,“夫人也看子女宫?”
大娘激动的将常慧心推到大师跟前去,“对,这位夫人也看子女宫。她膝下有两个女儿,还想求个儿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赵灵姝和小胖丫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两人面上的神情都有些奇异。
给她娘\/婶婶看命中有没有儿子……有儿子的前提,难道不是得先有个夫君?
就在两人一脸神游天外时,常慧心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莹润白皙的面颊陡然红了个彻底,整个人窘迫羞耻到极致。
“不,我不看。大娘,多谢您一番好意,我们还有事儿,这就先走一步。”
可惜大娘太热心,根本不允许常慧心临阵脱逃。
大娘是这么说的,“你还这么年轻,总要有点念想。姑娘家是好,但是有个儿子姑娘才有靠山不是?即便是为了你这两个女儿,也要再生个儿子。大师你快给这位夫人看看,她还不好意思上了。”
常慧心要走走不掉,想要转过头去,却见另一侧站着姝姝和宛瑜。
常慧心脸如火烧,姝姝,娘……”
“反正来都来了,娘就让大师看看么。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我还有没有可能多几个弟妹。娘你快把脸侧过去,让大师好好给你看看。”
赵灵姝只是嘴上怂恿,小胖丫却跑到常慧心身后抱住了她的腰。
“婶婶,让大师看看么,万一还有弟弟和妹妹呢。”
大娘眼神奇异,“这姑娘是侄女,不是女儿啊。”
也就在大娘的絮叨中,大师苍茫的眼神落在了常慧心脸上。
他看了好一会儿,面上的表情始终不露一丝一毫,让旁边的人跟着揪心,大气都不敢出。
大娘也是觉得这气氛太沉重了,怕是情况不太好。为防常慧心失望,她打哈哈的说,“若没有儿子,有个闺女也是好的。给闺女招个赘婿,以后生的儿孙跟自家姓也是一样的……”
大师看过了常慧心,又将视线落在了赵灵姝身上。
“这是令爱?”
赵灵姝看着大师父。
看她干么?她又不需要看子女宫。
不知为何,赵灵姝此刻突然有一种被人看破的感觉。
她脑子一激灵,条件反射垂下头去。
不会吧,这老和尚不会真有两把刷子吧?
难道他连她另有来历都看出来了?
这一刻,赵灵姝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