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四点,
舷窗外的星辰还未褪尽,甲板上已传来陈阿公敲打船帮的声响。我扣好防水夹克的铜扣,踩着露水走上船头,见他正往竹编渔篓里码放新晒的虾干,古铜色的脊背在桅灯下泛着油光:“头茬黄鱼最认晨光,咱得赶在卯时前把网下进三澳礁的海沟里。”他递来副粗线手套,指尖残留的烟味混着海水咸涩,“您昨儿钓着的笛鲷,夜里全养在船尾活水舱了,今早煮碗鱼粥垫垫胃?”
船尾铁锅里的粥正咕嘟冒泡,奶白色的汤汁裹着嫩黄的蛋花,我舀起一勺,突然瞥见舱底游过几条银鳞闪烁的小鱼——正是陈阿公昨晚说的“引路人”鲻鱼。木船劈开墨蓝色的海面,船头的探照灯切开晨雾,远处三澳礁的轮廓像头蛰伏的巨鲸,礁岩缝隙间正渗出珍珠母般的微光。陈阿公站在船舷边撒下第一把虾干,细碎的金黄在水面漾开,立刻引来群细小的银点翻腾。
“看好咯,这叫‘撒金引玉’。”他抄起长柄网兜,在黎明前的幽暗中划出道弧线,“黄鱼群跟着流木走,昨儿咱路过的那片浮藻区,保准藏着肥美的‘水潺’。”话音未落,船身突然剧烈颠簸,我攥紧栏杆的手被藤壶划出道细痕,却见陈阿公已踩着晃荡的甲板冲向前舱,粗粝的嗓音混着海浪拍打声:“快!帮我把‘黄龙网’拖出来!”
那张浸透海水的棕褐色渔网足有两层楼高,网眼间还缠着几缕海藻。我们两人合力将网抛向左侧海面时,东方的天际正渗出胭脂色的霞光。陈阿公从腰间摸出枚铜哨含在口中,哨音刺破晨雾的瞬间,我听见水下传来细密的扑腾声——像无数枚硬币在海底相击。“起网!”他大喊一声,转动船尾的绞盘,粗粝的麻绳在掌心磨出灼热的痛意,却见渔网渐渐浮出水面,银鳞与金鳍在晨光中交织成流动的锦缎。
第一条黄鱼跃出水面时,鱼鳞上的露珠正折射出七彩光晕,它甩动尾鳍的力道震得渔网簌簌作响,腹部的金色花纹像刚锻打的鎏金器。陈阿公眼疾手快地用抄网兜住,那鱼在网中扑腾时,他缺了半颗牙的嘴角咧出笑纹:“您瞧这‘黄瓜鳞’,色儿越亮的越鲜,去年有条三斤重的,清蒸了能鲜掉眉毛。”说话间,又有十几条黄鱼顺着网眼滑进船舱,尾鳍拍打积水的声音,像极了昨夜我在酒店听的爵士乐鼓点。
太阳完全升起时,甲板上已堆起半人高的渔获。陈阿公蹲在船头分拣鱼获,指尖熟练地掠过每条鱼的鳃盖:“半斤以下的得放回海里,这是老辈传下的规矩。”他忽然举起条泛着青金色的大鱼,鱼鳃旁有道月牙形的伤疤,“这是‘鱼王’,得单独养着,等会儿靠岸卖给镇上的老酒家,能换两坛十年陈的花雕。”我伸手触碰那冰凉的鳞片,突然想起办公室里那尊黄铜鱼形镇纸,此刻它正孤零零地压着未签的报表,而真正的鱼王却在我掌下泛着生命的光泽。
船往回驶时,陈阿公从船舱深处摸出个铁皮罐头,里面装着风干的龙头鱼干:“尝尝?配着您那洋酒肯定不赖。”海风卷着鱼干的咸香钻进鼻腔,我咬下一口,酥脆的肌理间竟藏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远处的海岸线已隐约可见,渔村的烟囱正升起袅袅炊烟,而我们的木船正载着满舱晨光与鲜鱼,缓缓驶入这片被潮水与晨光浸润的日常。
陈阿公忽然指着左前方的礁群:“瞧那儿,退潮时能捡到海螺。等下午涨潮了,咱再去竹屿岛背阴处下蟹笼,那儿的青蟹钳子里全是黄...”他的声音被海风扯得细碎,却像枚银针,轻轻将这片海的纹路,缝进了我袖口还沾着鱼腥味的高级定制西装里。
晨光漫过防波堤时,我把信封塞进陈阿公粗糙的掌心,他慌忙推拒的手蹭过我袖口的袖扣,金属搭扣在晨露里凉得发颤。“说啥辛苦,”他低头盯着信封上凸起的烫金印花,喉结滚动着,像吞进了颗带壳的蛤蜊,“您这...比去年那拨拍纪录片的文化人实在多咯。”
渔船的马达声惊起群鸥,我踩着晃荡的跳板走向码头,身后突然传来塑料袋窸窣声。回头时,见陈阿公正往我挎包里塞油纸包着的鱼干,皱纹深凹的眼角藏着抹狡黠:“自家晒的龙头鱼,蒸蛋鲜得很。”海风掀起他洗得发白的裤脚,露出脚踝上褪色的刺青——隐约是条跃出水面的黄鱼。
车子发动时,后视镜里的老船工还站在码头上,信封被捏成皱巴巴的团,另一只手却挥得像支即将靠岸的船桨。远处的乐清湾在晨雾中舒展成蓝缎,我摸了摸挎包里的油纸包,鱼干的咸香混着信封里没来得及推拒的两千块钞票气息,突然明白有些相遇就像潮汐,退去时看似无痕,却在心底悄悄埋下了枚珍珠般的沙粒。
“陈阿公,下次我再来。”摇下窗的瞬间,这句话被海风扯成碎片,却见老人突然转身走向渔船,背影在朝阳里缩成枚标点符号——或许是个破折号,等着下一次潮涨时,把未完的故事续进波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