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清晨。
石壕街当铺老板金煜来报案,说他的一个库房的东西见少,可能是被盗了。但他不知道是何时被盗的。
连翘在他那里当过两只古董花瓶,当下便担起心来,但又不好直接相问。
金煜在捕房坐下,摇着他的丝质折扇,慢条斯理地说,“古捕快,祝贺你荣升捕头!”
金煜不到三十岁,长相适中,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丢了东西也不着急,先来祝贺一番。流露出富家子弟养尊处优的闲散。
古连翘口中说:“谢谢。”一边拿出报案记录,就往本上记——这是她在派出所就养成的习惯。只是她手握着毛笔,须得一笔一划地往上描,始终感到不太得劲儿。
连翘把自己知道的姓名、地址,报案人,都填写了上去。写到事项这一栏,实在没忍住,抬头问:“金老板,我的两个花瓶还在吧?有没有被盗?”
“那不可能,那个库房钥匙就在我身上。”金煜把挂在腰间的一大串钥匙、翡翠珠子拿出来摇了一摇,哗啦啦作响。
金煜有五个库房,他只是管着放着贵重抵押品的那一间。其它库房由楚管家负责。
“丢了啥东西?有没有清单?”连翘问。
“啥清单?”金煜问。
“就是把被盗窃的东西。按照名称,数量,价值……列出一个单子,便于查找与核对。”古连翘按照警校那一套给金老板解释。
“郝捕头呢,我找郝铺头,我跟他熟。”金煜嫌麻烦,他觉得郝捕头从来不搞这些花样,他打断了古连翘的解释。
“郝捕头不在这里了。”
古连翘觉得金煜太封闭,外面贴着皇上诏令也不看。她又不想说郝捕头被砍头了,让金煜觉得她在危言耸听。
其实,金煜是不信任她。
连翘也感觉到了,就说,“这样吧,我跟你去一趟,看一看盗窃现场如何?”
金煜面色稍霁,“这样最好,就劳驾古捕快辛苦一趟了。”
坐上金煜的马车到了石壕街当铺。
当铺刚开门不久,伙计小蓝正拿着鸡毛掸子给柜台掸灰,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人正在店堂挂一幅 “起是山谷,也为峰巅”的字画,古连翘没懂,觉得这当铺处处暗藏学问。
金煜给古连翘介绍,伙计小蓝你认识,挂字画的是楚管家。
连翘跟楚管家相互点头。
金老板带着古连翘从店堂侧门进入后院——云霄国的宅院似乎都这格局。
金煜叫仆人打开院子东侧库房的门。
金煜拉开双重窗帘,连翘见抵押物码得整整齐齐,标志也很清楚,没有被盗贼翻过的那种乱糟糟的样子,也没有脚印之类的。
“……”
“不是你想的那样。情况是这样的。”金煜说。
“三天前,一个客户上门,要赎回自家铜鼎,一翻账册,登记详实,但库房找不到东西。小蓝负责接收客户当品,楚管家负责当品入库。两本账对不上号。小蓝说我的记录没问题。接收物品后鉴定、登记,然后付钱。楚管家说,有东西交给我,我就记录后入库,没见东西我不可能记录。再问小蓝交给谁了。小蓝说几年前的事情,谁记得清楚?”
总之是,各说各话。掰扯不清。客户不依,要闹到公堂,金煜才意识到出了问题,先赔钱了事,然后报了案。
古连翘听后,明白这种现象主要牵涉的是当铺内部管理不善。如果查来查去,闹得鸡飞狗跳,到时候,金煜很可能顾及面子会撤案,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就撒手不管。
她耐心把皮球踢回去:“你的当铺失窃,是管理混乱造成的,不属于杀人、放火、危及生命的犯罪现行。你先在内部查一遍,从第一件失窃物开始,刨根问底,即便要追溯到好几年前,也要理出失窃物品清单。只要理出清单,就知道问题有多大。到时候,属于该捕房管的事,我们责无旁贷。”
金煜一听就愣了。
他心想我就是觉得为难,才找你们报案,可你倒好,一推二五六。
金煜是这样想的,但他又肉不拉叽地不明说,搞得古连翘进退两难。
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走进库房,后面跟着一位面容姣好,穿艳丽绣花长裙的年轻女人。金煜介绍说,这是内人。
古连翘点了一下头,金夫人也单腿低了一下,算是相互打过招呼。
金夫人手拿布帕拽过小男孩,在他脸上呼噜噜地擦着,碧绿的玉镯在白皙的手腕上来回晃荡。她抬头瞧了一下古连翘。
古连翘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正是在惺王府见到的那个身着艳丽绣花长裙的年轻女子吗?当时还以为是惺王夫人。估计这位金夫人当时也没注意到古连翘,所以,此时没什么反应,又跟着小孩出去了。
连翘想,惺王已被诛九族,如果是惺王夫人的话,肯定没命了。那她去惺王府上干嘛,还进了惺王卧室,那些事情金煜知道吗?……这可太蹊跷了。
……
酉时刚过,就是下午的五、六点钟。古连翘准备回捕房,却被金煜拽住,说要请她吃顿便饭,感谢她辛苦跑一趟。
作为继承几世祖的老板,金煜不算太讨厌。于是,她就跟着金煜进了他的那间专有雅室。
这里整个空间的光线以灯笼为主,光晕柔和,映射墙上山水字画的淡远。
架上古玩,文房四宝,以及线条流畅的家具,无不透出岁月的温润。显得既宁静又不失典雅的氛围,却没有中式家具的厚重与沉闷,不能不说金煜品味不俗。
矮榻前的案几上已摆好了几盘精致酒菜。
“请,古捕快,这里不会有人来打扰。”金煜边说边盘腿而坐。
“那难说……”连翘也跪坐下来。
“你别不信,我这人什么都不在乎,但在掌眼的时候,天垮下来的事情,也等我自己出去。这是规矩,破了规矩,就请走路。”
连翘不语,知道这规矩只是对下人。
然而,人人都有逆鳞,除了真正的高人,哪怕再老实的人,也有摸不得的逆鳞。摸了就是火山爆发。
二人慢饮缓谈。
酒过三巡,古连翘挖空心思说了一通在现代学来的客套话,引发金煜高兴得滔滔不绝。
“小兄弟,你到我这个年龄就是一肚子苦水。” 他从对面伸手拍着连翘的肩头说。
“不用等到你那个年龄,小虾米现在就是一肚子苦水。什么意思?跟我炫耀你家有祖业,富可敌国?还是几代前人栽树,就富了你一根独苗。”连翘也就喝了一两口,说起话来已经颇为放松。
“不、不、不,古捕快误会。虽然相见不多,也是买卖关系,但你很合我的眼缘,觉得你就是我朋友。我说说我的意见。你看对不对?”金煜舌头有点大,但分寸还是有的。
之前,连翘经常被误会性别,她都懒得解释,也不在乎。只怪这套男女不分的捕快衣服。所以,她以为金煜又要像其他人那样说她像女的。
可金煜说的是查案之事,且道出她所想。
“我知道,像我报的这个案子,需要时间深挖,很费事,否则查不出个名堂。所以,你才婉拒。不过,为什么非要死了人才算案子?告诉你,我的这桩案子是真正的案子,它没有阴谋,全是阳谋。你看啊,都摆在桌面上,但就是合理合法地让我亏个大窟窿,我还放不出个屁来。所以,你叫我理清单,一是知道我理不出清单;二是你不想查。”
古连翘被戳中,喝了酒又脑门窜火:“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tm自己不想查,才报的案。头顶都是一片绿草原了,还不想得罪人。告诉你,假以时日,我还非查个一清二楚底儿掉。”
金煜要的就是这句话——查个一清二楚底儿掉——其他的说什么他都不在乎。
他知道古连翘到底年轻,被他“激将”上去了。一下趴在案几上,装模做样地呜呜哭起来。
古连翘烦这熊样,掏出本儿来:“有什么就直接说……你这种人沾不得,沾到就‘猫抓糍粑脱不了爪子’,你这套叫‘百炼钢化绕指柔’吧。”
“古捕快瞧不起我,其实,我也瞧不起自己……呜呜呜……”
说实话,古连翘见到金夫人就很迷糊,不知道她为什么出现在惺王府。而且,那小男孩的样子,既不像金煜,也不像惺王,却很像楚管家。
金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他结婚两年,妻子病逝。他伤心过度,无心续弦。之后跟青楼女子彭桃花——就是金夫人——一见钟情,于是娶了她。彭桃花生了孩子后,就把他的钱柜钥匙牢牢掌握在手中,除了那间保管贵重抵押品的库房金煜坚持不撒手外,其余东西赚多赚少他根本不清楚。
金煜接手祖业,家大业大,除了当铺,乡下还有田产和房产。他没有经营脑子,只对掌眼古玩珠宝感兴趣,讨厌生意上的鸡零狗碎,也玩不过真正的生意人。因此,索性把当铺丢给彭桃花和楚管家打理。平素只听楚管家汇报,即使生意走下坡路,也不怎么上心。
几年来,金煜在外面花天酒地,彭桃花和楚管家在当铺里花天酒地。
因为要靠着他俩经营,金煜也装糊涂。在他眼里,生意为大,其他方面只要做好皮面功夫,不要闹得鸡飞狗跳就行。
可近来发现亏空越来越大,他才开始焦虑。
“那几间库房并不是只有这一次找不到东西,已经好多次了。金家几辈子在云霄国发财都没事,到我手上式微了,但我又无能为力,你说憋屈不憋屈。”
金煜微醺,口无遮拦。“他俩无非是我养的蛀虫。但我又不敢动,因为,这牵涉到一位王爷。”
古连翘心知肚明,但她不喜欢听这些家务烂事。故意岔开:“你不怀疑小蓝?他作案更方便。”
“他是我徒弟,我有数。”
古连翘听人讲过,这种几辈子的家族生意,多少都有些不为人知的一面,说不清道不明。
金煜不说话了,只是闷闷地喝酒。
……
之后,古连翘没空去石壕街,估计金煜理不出清单,但他也没来撤案。
几个月过去。
古连翘终于得空, 她一只脚刚迈进石壕街当铺的店堂,金煜就迎上来,似乎一直在等她登门。
“好久不见,古捕快怎么想起我这小店了。”
“你报的案子又没有撤销,我当然要继续啦…”
“好,有始有终。”金煜夸张地竖起大拇指。
在金煜的那间雅室坐下来,看他那么精神的样子,古连翘还以为他有了眉目,“说说看,你怀疑谁?”
结果他还是一盆浆糊,“跟你透个底,我觉得自己也应该挺起腰板做回老板了。你一个小捕头,都挺有主见的,我一个汉子,卑躬屈膝地忒不像话。”
“你查到什么了?”
“没有。”
“那,还是别扯远了。从你丢的东西开始吧。
“又挨个问?”
“对,总会有线索。”
一圈下来,从楚管家到下人基本一问三不知。伙计小蓝甚至不耐烦。“又瞎折腾什么!”
金煜过于民主,把属下惯得不像话。招人进来,管吃管住管薪水,还很少被辞退,跟体制内差不多。
古连翘相信,这种看起来老实本分的下人,个个没有异常表现,但没准是做出来的假象。简单的失窃案,如果判断是内部作案,陈年日久,如果没有突破口,还真不一定有进展。越是这时,越要耐心。防止陷入僵持,作案人一旦警觉,会让所有线索应声而断。
她在等待作案人自动爆雷,然后撕开一个口子,挺进纵深。
一周后的一天,亥时刚过,月黑风高。
看了一天账本的金煜,瞧着库房数年的账本和一堆珠宝青铜玉器,心烦意乱。决心要做一回汉子的他很疲惫,心灰意冷。
突然被人揪住了衣领,腿弯被狠狠地踢了一脚,不由自主地抱头下蹲。他抬头望一眼蒙面人,问:“打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