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还在床上的连翘睁开眼,伸个懒腰,看着细密的阳光从窗缝中溜进来。
想起今天要去接女店家一家,她就一个鲤鱼打挺下床。趿拉着鞋,拉开窗帘,瞧见了外面刚刚绽放的鸡冠花,心情颇为舒畅。
连翘在小院蹬蹬蹬跑了十几圈,又对着那棵又高又粗的杨柳打了一会儿拳,又来了几个鹞子翻身和俯卧撑,就结束了晨练。
她洗漱完毕后,站在铜镜前,第一次认真看穿越的自己长什么样儿。
前世,自知无所倚靠,为了前程,她拼命读书,工作后,拼命考证。同事雅丽笑她,“你一户警,手里握着几个证书有用吗? 还去考了会计证,吃饱了撑得慌吧。”
即使中专生辛雅丽进步得毫不费力,经常代表所里去市里发言,说是形象上得了台面。讲话稿也是大学生古连翘写的,她也不嫉妒。反正都是上班做,无所谓;即使朦朦胧胧仰慕章所长,章所长视而不见,总是把目光投向雅丽,她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但确实导致了曾一度对容貌的不自信。
她有些不甘心,几次百度后,百度引导她读 《庄子》。
庄子要她“不着相”,就是不要看重相貌。并为她理顺了被搞得混乱不堪的思路——原来认知不同,审美就不同。审美不同,圈子就不同。圈子不同,三观就不同。
她又疑惑了,难道章所长和辛雅丽跟古连翘不是一个圈子的?
打住,思路分叉了,赶紧拐回来。
作为借尸还魂的古连翘,她要看看那位倪铭都统的千金给自己留下了一副什么皮囊。
镜子里的少女跟她前世神似,且更青春。
明眸皓齿,肤如凝脂,嘴巴小巧可爱,鼻子长的也是地方。至于肤色,当然偏白。算不算漂亮不知道,但不丑是真的。整个人干净秀气,严肃精神。看来,老天爷的审美比章所长强多了。此时,她为曾仰慕过章所长,而有点不自在。
好了,无须顾影自怜,做个小捕快又不需要像歌女莲心那样的惊艳。
连翘快步出了家门,直奔山脚。
山峦林密,连翘已经找不到那晚从荒坟岗上下来的路,但死里逃生的情景她忘不掉。
树林旁有条河,河岸芦苇有一人多高。一个男孩拿铁叉,一个女孩拎鱼篓,正低头寻找那些藏在湿泥巴里挣扎的小鱼小虾小螺,他们的脚陷进淤泥,露出的小腿冻得通红。
“嗨,知道有个卖馄饨的女店家住在哪里吗?”连翘问他们。
男孩警惕地看着连翘,“你是谁?找我娘干嘛?”
女孩机灵,“我知道,我娘说今天有个捕快先生要来我家。走吧,我带你去。”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领着连翘往家走。
那是一座被遗弃的破庙,就在河水淹到又退出的地方,孤零零地立着,只剩东倒西歪的三面墙,另一面墙用烂砖头碎瓦块胡乱垒起。
进屋的时候,女店家正坐在床边给她婆婆妈喂药,女孩叫她,“娘,先生来了……。”
连翘看这情形,一分钟也不想待。
她觉得女店家太苦了,“店家,你啥也别说,信得过我,就跟我走。”
那女店家站起来,拉过两个孩子:“小枣、铁蛋快给先生磕头。”
两个孩子跪在了连翘跟前,郑重其事地给连翘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怯生生地说:“多谢先生帮助。”
连翘知道这是女店家教给孩子说的,但也受不了这大礼,拉他们起来。
女店家道,“我叫翠姑,过去的邻居叫我婆婆妈范婶儿,她在逃难的路上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半年多。”
一阵河风刮过,穿过四面漏风的墙,连翘感到冷飕飕的:“快走吧,到我家再细说。”
东西早被翠姑放在了屋后板车上,她扶着范婶儿上车,让她靠着包袱坐稳了。
一路上,连翘和翠姑换着拉车,两个孩子蹦蹦跳跳的,很是兴奋。紧赶慢赶,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连翘的小院。
进了院子,翠姑卸下东西,安顿好范婶儿,进厨房做了午餐,大人孩子都吃得很开心。
饭后,连翘给范婶儿号脉。
连翘前世祖家是中医世家,她耳濡目染,一般的感冒发烧都能应付。
她坐在床边,拿起范婶儿骨瘦如柴的手,搭在脉搏上试了一下,说:“不是大毛病,冬天受了风寒,加之情绪抑郁造成肠胃不舒,我开个药方,几副药就会好起来。”
有气无力范婶儿眼睛一下就亮了,似乎精神也好了些:“真的?我还以为我活不长了呢。翠姑,扶我起来,不睡了。去院子晒晒霉气。真是谢谢先生。”
翠姑湿润了眼睛:“娘,你可好久都没有说这么多话了。”
连翘:“长期卧床,刚起来会有点头晕。不过不要紧,过段时间头晕的现象就会消失。”
翠姑喊着“小枣,搬个椅子,让奶奶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连翘对翠姑说,“今天你就不要出摊了,我想跟你说点事。”
二人进了连翘住的那间屋。
连翘拿出二两银子递给翠姑:“这是家用,你看着使,用完了我再给。”
翠姑:“不用,我每天可以出摊。住进你家院子,已经给先生添麻烦了。不能再给先生增加负担。以后,我有钱了,一定把先生的房租换上。”
连翘在路上仔细端详过两个孩子,衣服虽然破旧,但洗得干干净净;补丁摞补丁,但针脚细密。对过世丈夫的母亲也礼数周全,即使久病卧床,她熬药喂药,端屎端尿,没有半点怠慢。而且,翠姑说她要出摊,说明她没有依赖思想;提出房租问题,说明她会算账,不愚笨。
连翘信得过翠姑,是信得过自己看人的眼光。
她道,“翠姑,请你来,是要你帮我管好这个小院。你去请工匠把几间屋子和院子修缮好。另外,孩子们不能光是玩,五岁是发蒙时期,读书越早越好。我会慢慢物色到合适的老师,送孩子们到合适的地方习武和念书。”
翠姑泪眼婆娑地要跪下,连翘扶她起来:“不是让你们白住,我也有条件,就是你要信得过我,听我安排。否则,你们可以随时离开。”
和人相处一起,连翘的原则是“先说断,后不乱。先小人,后君子”,以免后患。
翠姑不觉得古连翘的这番话伤害了她。
她苦惯了,别人给一点好处,她都感激涕零。何况古连翘在昨天她被苟爷侮辱时,伸出了援手;还给她一家人解决了住宿;两个孩子的将来和婆婆生病的问题也都考虑到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天下哪去找这样的好人?翠姑认为这是上天在帮她,她很知足。
她也佩服古连翘把“歹话说在前头”的实在:“先生是我大恩人,跟先生认识,是翠姑的莫大福气,若今后遇事我生了二心,定遭天谴。”
翠姑这样说,把连翘吓了一跳,可也很满意:“嗨,你想到哪里去了,没那么严重。我的意思是,虽然各人有各人的事情要做,但住在一个院子里,先要讲清原则,才好相处。达成了默契,你帮我,我帮你,才能合作共生。”
连翘的话,翠姑不太明白,但她心领神会。
对连翘来说,这就够了。不用她再饶舌,可以完全放心把这个小院子,以及其它的事情交给翠姑打理。
“那,说说你们是怎么到云霄国的?”
“南兆国跟东丰国打仗,小枣爹被前线征用,右胳膊被砍掉,就返了家。不久,家乡那片又成了战场,我们逃了出来,随着逃难的人流走。在路上,伤寒流行,小枣爹本来就有伤,染上几天就死了。”
“铁蛋是你们捡的?”
“是,那天,有个人背着他在前面跑,一伙人在后面追。那人腿上中了箭,跳进了大河,追他的那伙人跟着河面上飘浮的血迹往下游去了。等那伙人走远了,铁蛋自己从芦苇丛爬了出来,被捡鱼虾的小枣看见,就把他领了回来。我把小枣的衣服给他换上,问他愿不愿意叫我声‘娘’,他叫了声 ‘娘’,我就带着他来云霄国了。”
“背他的人,是他爹?”
“问过这孩子,闷着不开口。孩子蔫得很。心里难受,说不出来。想啊,受伤的人掉进大河,肯定没命了。”
两个人正聊着,听见有人敲门。
翠姑去开门。
连翘来到院子,听到了那人问 “打听个事儿,这一带有没有一个姓和的男孩?大约五岁多。”
“这里哪会有姓和的,没听说过,你去那边打听打听。”
翠姑拴上了门。
院子里有棵杨柳,又高又粗,小枣和铁蛋正站在树杈上玩。
连翘:“铁蛋,来我屋里一下。”
一会儿,铁蛋进了连翘那屋,也不言声,静静地立在那里。
连翘把他拉过来,擦去他满头的汗水。然后道,“先生问你,你要说实话。”
他点点头。
“你是叫铁蛋吗?”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拒绝回答。
小脸婴儿肥,但眼睛亮亮的,像猫眼,眨也不眨。
“先生相信你就是铁蛋,对不对。”
他点点头。
“好了,去跟小枣玩吧。”
铁蛋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先生,我不姓和,你不要跟人说。”那猫眼噙满了泪花。
连翘似乎猜到了什么。
她一把把铁蛋拉进了怀里,给他擦去泪水,承诺,“先生答应你。”
连翘太心疼这孩子了。
这么小,谁知道他承受过怎样的压力?谁知道他见到过怎样残酷的场面?谁又知道他是怎样从中箭人的背上下来,一个人藏在了芦苇丛里?这是一种怎样的一种求生欲?没人能知道。
连翘明白了翠姑为什么不追问铁蛋,那掉进河里的人是谁了。问他,就是用刀子往一个五岁孩子的身上戳。
等他长大以后再说吧。
从此,十四岁的连翘跟五岁的铁蛋有了一份默契。
院子里,树上的小枣叫着:“铁蛋,你上来,这里能看见的东西太多了,太阳落山啦,山那边就是南兆国。”
铁蛋正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碗中药,愣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向院子里晒太阳的范婶儿走去。
翠姑叫道:“小枣,还在树上啦?赶快下来,叫先生吃饭了。”
夕阳下,一张小桌前,两个孩子,三个大人,其乐融融地在一起吃晚饭。饭菜的香气飘出小院。
连翘觉得,虽然这一家子的身世有些惊心动魄,还有待于了解,但让他们住进小院,是正确的决定。因为她做到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由自己来决定跟什么人在一起相处。
她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