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浪毫不怀疑云默会去找伍华求助,令他惊讶的是伍华的态度。
清晨,鸟鸣雨露,阳光正轻。
没有挑战一事只让他愣了一下,随即继续来到早已习惯的悬崖边清修。身后响起毫不掩饰的脚步声。
云浪看也不看。
“我不去。”
伍华气的牙痒痒,恨不得直接一脚把面前的友人从悬崖上踹下去。
“少胡闹,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丫就是在用跟人打架这件事逃避你妈。”伍华就站在他身后,当仁不让:“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她。”
“你要是不想看她,就不会收到她病危后回来了。”
云浪沉默了好一会儿。
“茅山祖训有二。”他开口。
“其一,魔障化者,就地诛杀。”
“其二,魔障化者,其终身不可离开茅山半步。”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两条自相矛盾的祖训吗。”
伍华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打破那两条祖训的家伙,意识到什么:“你?”
“他们杀不死我。”
云浪平静道:“一个婴儿刚出生时没有什么记忆,但我却清楚的记得,他们杀了我三次。”
“第一次,他们将剑捅入我的心脏;伤口快速愈合,我没有死。”
“第二次,他们将我放到水中窒息;可我被捞起来的一瞬间,呛入肺部的水又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
“第三次,是我的母亲,她亲手掐死了我;那一次我本以为不会再睁开眼睛。”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活着,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活着。”云浪站起来,看向悬崖底部:“更不明白,她既然要杀我,又为什么要让我出生,现在,还想让我去见她。”
“我不想见她。”
“你害怕见她。”伍华戳破那一层谎言的泡泡:“听着浪子,我去见过了,她……”
云浪摆手。
“我不会去见她的。”他坚定道:“身为人子,来茅山此处替她送终,已经是我仁至义尽。”
“话别说的那么满,云浪。”伍华很是纠结,有些话,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到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
“云浪,你知道我有前世吗?”
云浪诧异的看向他。
“说来你估计不会信,我有个前世,前世里面我也有个朋友叫云浪,你们两个一模一样。”伍华深吸一口气,主动提起已死的前世,还是带来一些阴郁。
“我俩是吃夜宵认识的,他也很喜欢擎天柱,看见擎天柱电影最后会哭的哇哇的,咱俩还挺有缘分,是不?”
云浪只是静静的听着伍华絮絮叨叨这些闻所未闻之事。
“你好像不愿意说这些事情。”
“因为你死了。”伍华看向天空,太阳一点也不刺眼睛。
“突然死的,死的不明不白,要不是有哥们儿我,你连葬礼都没人办。殡仪馆突然打电话说让我去拿你火化,我特么头一次捧着别人骨灰罐,怪渗人的。”
“那个时候,还有墓地的人打电话和我说,你已经给自己买好了一块墓地,直接送过去就行。”
“你还真是个好哥们儿,连死了也不让我多操心一点。”
“你生前和我说,人活在世,最幸福的不过拥有三者:友人、爱人、家人,你说你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没有找到你的家人。”
“结果你死后,有个穿的老有钱的女的跑过来,抱着你的灵位哇哇哭,说她好不容易找到你了,只是慢了一步,儿子就没了。那女人还和我说,我是她儿子唯一的朋友,给我点钱,好好活下去。”
伍华自嘲的笑了一声:“你老是在烧烤摊上说,只要找到家人,你那狗屁人生就完美了,那些家人生不见来,死时反倒来了,可一切都迟咯,真是个好大的遗憾。”
“我当时看那个女的哭那么凄惨,就觉得,如果你死前能看眼这场面就好了。”
“有的时候,哥们儿看着你,还会在想,这里是不是死后的世界,要不然咱俩怎么可能会团聚?”
“云浪,当初的事情谁也不清楚真相,但是你母亲,我很确定,她很爱你,非常非常爱,你得去看看她。”
“你不能让你的人生留下遗憾。”
云浪的手在颤抖。
他们两个在悬崖边站了好久好久,伍华不肯离去,直到他终于听见云浪说了一个字。
“好。”
这座悬崖并不宽阔,云浪母亲所在之地就在悬崖对面。伍华才注意到这一点,云浪每次来这里悬崖清修,实际上都在看他母亲居住的小屋。
但云浪还没有那个实力跨过这处悬崖,他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山脉,再一步一步爬上去。这座山峰他从来都没有上来过,每上一步,云浪就觉得自己内心在往下一沉。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主动来这里,他本以为自己就会一直在那座小悬崖上看着,看着那间小屋子里的灯光不再亮起,看着小屋子被彻底推平。
山并不高,但云浪很累。
他没有喘一口气,那座小屋子就在自己眼前,当他将自己的手放上去时,心里甚至涌出无数恶念,他要把里面那个女人称作阿姨,任凭她怎样落泪或者胡搅蛮缠都不发一言,若是她还要杀自己,那就像他以往对茅山其他人那样,直接拧断她的手脚等等……
那门有千斤重。
但他还是推开了。
云浪将目光投向室内。
他看见了很多“浪”。
墙上、柱子上、地板上、窗帘上椅子上甚至是那小小的床铺上,还有锁住那个女人的锁链上,都被人用各种方式刻出了好多好多“浪”’字。
散落地面的白纸上也写满了“浪”字,一笔一画,力透纸背。
这是一间相当温馨的小屋子,所有尖锐的角落都包上了柔软的布,采光也异常好;而被精心照顾的那个女子,她就坐在窗户边,四下寻找着,似乎还想再找出一条空落落的缝,让她再写上一个“浪”字。
就连锁住女子手腕的锁链也被人包上软布,可她还是那么瘦,瘦的仿佛只剩一张皮。
“嗬嗬、嗬嗬……”
女子嘴里呢喃着听不清的话语,在她身边,好几个凹陷的“浪”字上,都带有几丝血迹。铅笔、刻刀也是尖锐的东西,女子眼中的光芒涣散,很明显没有清楚的神智,所以……
她是用自己的手,将那些“浪”字一个一个磨出来的吗?
云浪沉默的站在原地,他的腿仿佛被地板拉住,一步也动不了;直到那女子一边呓语一边抬头,看向他这边。
“嗬嗬……”
女子只是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寻找空余空间。
云浪突然感觉有点轻松。
可那女子很快又看向他。
她眼里的光开始凝聚。
云浪只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人掐住,半点都呼吸不得。他又生怕自己呼出气来,将那女子直接吹散了。
那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武器,无论再怎样强大的人,都会在面临这武器时丢盔弃甲,举头求饶;它会把人生留在你身上的伤口一个一个强行撕开,又将最炽热的物质填充进去,烫的人心神不宁。
其名为,母亲的目光。
“咳……”
“咳咳……”
那女子开始剧烈咳嗽,等到云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拿着水杯递到女子嘴边,可女子却推开杯子,只是认认真真的看着他。
她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仿佛能在云浪脸上烧出个洞来。
“咳咳……”
她双手抓住云浪的脸,用力很大,云浪感觉到疼痛,可他并不打算推开。
“咦啦……”女子试着说话,可她很久很久没有顺利发出过这个音节。
“yin lan……yun lan……”
“……”
“云浪。”
“我在。”
他被拥入怀中,好像抱住了太阳。
“茅山风俗,茅山的孩子们出生后,第一个术法皆由父母传授。”
女子起身,牵着云浪来到隔壁的居室。她身上那股迷茫的疯劲一扫而空,脚步明快干练,依稀能看见她年轻时那般意气风发的身影。
“吾儿。”
“为娘最擅的,就是茅山卜卦问道之术,你可一定好好学,好好记。”
“这第一步,就是起卦阵势。”
云浪一言不发,那女子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做错了,她愤怒批评,又怕声音太大,总是不自觉放柔;做对了,她又竭力夸赞,似乎是想弥补一些失去的时光。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好像在同什么竞速,那些卦阵也摆的一个比一个快速,上一个刚没成型几分钟,下一个又立刻摆上。
最后,她垂下手,轻柔的搭上少年的肩膀。
“你都记住了吗?吾儿?”
她的声音在颤抖。
“.……”
“都记住了……
“……妈妈……”
她倒在云浪怀里,像极了一只噙着笑的蝴蝶;这让云浪想起,在那过于久远的记忆中,她将双手放在自己脖子上时,那散落的发丝也如蝴蝶的翅膀般张开。
很美。
他没有说谎,那些卦阵,他确实全部记住了。
一辈子也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