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九年二月初,金陵城的寒风还裹着残冬的冷意;
却被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搅得满城沸腾。
定北侯张克率领燕山军,一举收复辽西走廊,将盘踞在那里的东狄人彻底赶出了关外。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从城门口的告示栏传到街头巷尾的茶馆;
不过一日功夫,几乎每个金陵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只是太皇太后的国丧未满三月,城里不得举办唱戏、庙会等热闹活动,倒是把说书的茶楼酒肆给捧得火了起来。
临街的“聚贤楼”是金陵有名的茶楼,这几日更是座无虚席。
一楼大厅里,茶客们挤得满满当当,有的甚至搬了小板凳坐在过道上。
说书人姓王,是楼里的老招牌,此刻他穿着件半旧的蓝布长衫,袖口磨得有些发亮;
手里握着块醒木,往桌上“啪”地一拍,清脆的响声瞬间压过了茶客们的喧闹,声音洪亮如钟:
“诸位客官静一静!
今日咱们不说别的,就说那定北侯张克,如何率领燕山军,把东狄胡虏打得落花流水!”
茶客们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说书人。
有人端着茶碗,却忘了喝;
有人手按在桌沿,身子微微前倾,生怕漏了一个字。
“话说那燕山军,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如神兵下凡一般!”
王说书人唾沫横飞,语气激昂,“一夜之间,他们腾云驾雾,悄无声息地直降到宁远城下。
东狄人自以为防线坚固,哪料到燕山军来得这么快?
那防线跟纸糊似的,一下就被冲破了!”
“先生,那莽古尔泰的大军呢?”
角落里一个年轻茶客忍不住喊了起来,“他不是东狄的大将吗?就没带兵反抗?”
“反抗?”
王说书人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他想反抗,也得有那个本事!
燕山军杀过去的时候,东狄人还在营里睡大觉呢!
等他们反应过来,早就晚了!哭爹喊娘的,跑得慢的,全成了刀下亡魂!
莽古尔泰那厮,据说在乱军中逃了,现在是死是活,还没人知道呢!”
茶客们纷纷拍案叫好,有人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当啷”一声放在桌上:“王先生说得好!再给咱们说说,定北侯是怎么打败东狄的?”
王说书人压低嗓音,身体微微前倾,凑近前排的茶客:“诸位有所不知,这仗能打得这么漂亮,全靠定北侯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他早就算准了东狄人会在宁远集结,提前请来了三日大雪,把东狄人的营地封得严严实实;
那雪下得,没过膝盖,冻得东狄人连弓都拉不开,路都走不动,跟待宰的羔羊似的,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他越说越兴起,手舞足蹈,眉飞色舞:“那一夜,定北侯亲自率领铁骑突袭!
风雪当掩护,马蹄声都被雪盖住了;
等到了东狄营前,火把一扔,火光瞬间映红了半边天!
东狄军营里乱作一团,士兵们慌得跟没头苍蝇似的,哪还能打仗?
你们道这风雪是天意?非也!
告诉你们,是定北侯专门请了龙虎山的高人,在营中设坛做法,借来北冥玄风,就是专门克那些胡虏的!”
茶客们听得目瞪口呆,有的张大了嘴巴,有的连手里的茶碗都忘了放下,茶水顺着碗沿滴到衣襟上都没察觉。
其实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呼风唤雨不过是说书人编的噱头,可这话传着传着,就由不得人不信了“风雪奇袭”渐渐成了定北侯的“神迹”;
其实真正的战术:觉华岛的海军登陆、宁远城的夜间奇袭,还有燕山军靠着海军优势,打出来的那场教科书级别的偷袭短退路。
可这让民间沸腾的“神迹”,在朝廷高层眼里,却半点喜庆都没有,反而像是一个巨大的包袱,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皇宫深处的御书房里,暖阁的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压抑。
曹祯坐在龙椅上,手里捏着那份奏报辽西大捷的文书。
他低着头,眉头紧锁,心里满是挥之不去的忌惮——才短短半年时间,燕山军就像是天神下凡一般;
先是打败东狄的多铎,接着斩杀东狄大将代山,现在连莽古尔泰都被他打得生死未卜,还一举光复燕州,夺回辽西,声望威震北疆。
他当初的打算,明明是让燕山军跟东狄拼消耗,最好是两败俱伤,朝廷再坐收渔利,趁机收回对北方的控制权。
可谁能想到,燕山军竟然打得这么顺,场场都是完胜!
曾经把几十万禁军打得丢盔弃甲、赶下淮河的东狄铁骑,在张克面前,竟跟土鸡瓦狗似的,连一场像样的胜利都拿不到。
这已经不是“功高震主”能形容的了,简直是“功高吓主”。
曹祯越想越怕,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一旦张克彻底灭了东狄,统一北方,朝廷还有什么办法制衡他?
哪怕张克早就不受朝廷控制,可现在,这种不受控制的强大实力,让他越发坐立难安。
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没听老师诸葛明的劝告,用高官厚禄、赏赐早早拉拢张克。
之前觉得张克抗旨,扫了自己这个皇帝的面子,心里憋着一股气,没把他放在眼里,可现在,他是真的怕了。
英国公率领的几十万禁军,都被东狄覆灭了,可燕山军却能把东狄打得落花流水,还收回了辽西,把对方赶回辽东了;
要是有一天,张克率领燕山军南下,金陵北部被多尔衮打烂的淮河防线,能挡得住吗?
“黄景!”
曹祯声音带着几分急促,“传旨!宣工部尚书何善保、兵部侍郎曾仲涵觐见!”
殿外的太监不敢耽搁,连忙躬身应道:“遵旨!”转身快步去传旨了。
没一会儿,曾仲涵和何善保就匆匆赶来。
两人都是一身官服,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进殿后连忙行礼:“臣曾仲涵(何善保),叩见陛下!”
“平身吧。”
曹祯摆了摆手,没心思跟他们客套,直接开门见山,“朕找你们来,是想问一问,淮河防线的修复工作进展如何了?
禁军的募兵和训练情况怎么样?
要是东狄人再次南下,咱们能不能拦得住?”
曾仲涵和何善保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无奈。
两人心里都门儿清——什么东狄南下?
东狄现在连辽西都丢了,元气大伤,哪还有地方给他南下?
真正有可能南下、对金陵造成威胁的,是赶走了东狄的燕山军。
可这话,说不得,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曾仲涵先站起身,低头躬身,语气带着几分为难:“回陛下,今年的夏税还未入库,禁军的名额缺编超过六成,连现有的士兵,饷银也只发了两成。
而且豫州那边还在打仗,实在是抽不出多余的钱编练新兵了,但是计划都做好了。”
何善保也跟着站起身,脸上满是苦色,语气带着几分哭诉:“陛下,徐州城和淮安城的城防,去年就开始重建了;
可因为没钱,只完成了土坯工程,连买砖的银子都凑不出来。
沿淮河一线的其他城防,完备率还不足一成,也得等夏税秋税入库,有了银子,才能继续修缮。
去年多尔衮率军南下,百姓死的死、逃的逃,连民夫都征不齐,工程进度实在慢得很,臣也没办法啊。”
“又是钱!钱!钱!”
曹祯烦躁地一拍桌案,“朕哪还有钱!
现在国库空虚,朕也知道!
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防线漏洞百出,禁军大量缺额吧?”
他清楚,诸葛明之所以派吏部尚书张白圭去江南巡盐,就是为了尽快筹措银两应急。
盐税是眼下唯一能快速拿到的大额款项。
可江南的士绅势力盘根错节,关系复杂,就算张白圭是天官,查账也得耗费大量时间,江南使用拖字诀,一时半会根本弄不回银子,解不了燃眉之急。
好在,舅舅司马藩出的主意还算管用——把那个刑部侍郎刚峰,打发到燕州去了。
那家伙不在金陵,“赎罪银”的政策就能顺利推进,能快点拿到钱,缓解国库的压力。
曹祯又跟两人聊了几句防务和练兵的细节,可翻来覆去,始终绕不开“没钱”这个核心问题,说再多都是白搭。
他无奈地挥了挥手:“好了,你们也别在这跪着了,先退下吧。
淮河防线和禁军补员的事,你们多上点心。”
“臣遵旨!”
两人再次躬身行礼,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御书房。
曹祯揉了揉太阳穴,心里满是焦虑——没有银子,别说抵御燕山军了,能不能稳住金陵的局势,都是个问题。
而此时,金陵城外的码头上,一艘从北方来的商船刚刚靠岸。一个身影缓缓走下船板。
这人穿着件黑色的貂裘,内一件宽大的黑色锦袍;
头上戴着一顶像道士的假发,还罩着一方文士常用的方巾,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一副文士打扮。
此人是宁完我,东狄内弘文院大学士,也是东狄大汗黄台吉身边仅次于范文程的智囊。
此番南下金陵,他对外宣称是“代表东狄向大魏臣服求和”;
可他的真实目的,是挑拨大魏朝廷和燕山军的关系,制造对立,给东狄争取喘息和恢复实力的时间。
作为曾经低贱的汉人,如今高贵的“旗人”,他太清楚汉人朝廷的弱点了——内斗。
离间计从来不需要多精妙,只要抓住对方的猜忌心理,给一个合适的理由,就能让他们自乱阵脚,互相残杀。
宁完我站在码头上,抬头望向远处金陵城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黑袍,迈开脚步,朝着城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