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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这声音,就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丧钟,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在林秀的心上,让她的心脏不由自主地随着这节奏跳动起来。这不仅仅是监工老张的脚步声,更是一种恐惧和压力的象征,它在这原本就压抑的车间里回荡,使得整个空间都变得异常凝重。

监工老张的脚步声,仿佛是这死寂凝固的空气里唯一的生命迹象。他的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那么缓慢,似乎他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而在他身后,那片原本喧闹的车间,此刻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打包机的“咯吱”声、传送带的嗡鸣声、气动工具的“嗤嗤”声,这些原本应该充斥着整个车间的噪音,此刻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所阻挡,无法穿透到林秀的耳朵里。她只能听到那鞋底踩在油腻水泥地上的声音,那是一种粘滞而沉重的闷响,就像是她此刻的恶意心情一样,沉重而无法摆脱。

而在这沉闷的脚步声和模糊的噪音之中,唯一清晰可闻的,便是林秀自己那狂乱如擂鼓的心跳声。它在她的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似乎想要冲破她的身体,逃离这个让她感到无比压抑的地方。

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刀尖上。

林秀低着头,视线死死锁住自己沾满油污和零星血迹的鞋尖。她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僵硬的后背上——恐惧、好奇、冷漠、幸灾乐祸……这些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勒得她几乎窒息。

地上那滩暗红色的血泊,如同一朵盛开的死亡之花,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血泊还在缓缓扩散,仿佛是在诉说着刚刚发生的那场悲剧。瘦小女工的身体被抬走时,那张惨白扭曲的脸和凄厉的残响,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般,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地折磨着她的神经。

巨大的冤屈、冰冷的恐惧,以及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沉重愧疚感,在她的胸腔里像野兽一样疯狂冲撞、撕扯。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被这些情绪撕裂开来,而那滩血泊和女工的惨状,却像恶魔一样,在她的眼前不断地闪现,让她无法逃避。

老张的背影在她的前方不远处,他那高大的身材如同移动的铁塔一般,给人一种无法撼动的感觉。他的肩背绷得笔直,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通往审判的冰冷气息。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车间的最深处,那个被灰绿色铁皮隔开的小角落。

那里有一扇紧闭的铁门,同样漆成了灰绿色,门上用红漆刷着三个冰冷的正楷字:监工室。

这三个字在这阴暗的车间里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一道通往地狱的门,等待着老张去开启。

那就是终点。通往未知的、令人骨髓发寒的终点。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老张伸出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拧开了监工室铁门的把手。门轴似乎锈蚀得厉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气味混合着沉闷的热浪,瞬间从门内涌出,扑打在林秀脸上!那是劣质烟草燃烧后残留的呛人烟雾、机油挥发后浓重的金属腥气、陈旧纸张和汗味交织的浑浊气息,还有一种…一种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铁锈味!

林秀被这混合气味呛得呼吸一窒,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脚步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麻木地跟了进去。

门在身后被老张重重关上。“砰!”的一声闷响,如同斩断了最后一丝退路,也彻底隔绝了外面车间那巨大的、却带着一丝“活气”的噪音。监工室里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死寂。只有头顶一盏同样惨白的荧光灯管,发出细微的“嗡嗡”电流声,如同垂死蚊蚋的哀鸣。

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一张掉漆严重的旧木桌靠墙放着,上面堆满了凌乱的报表、沾着油污的零件、几个空了的搪瓷茶缸。桌旁是一把同样破旧、坐垫塌陷的木椅。墙角摞着几个满是灰尘的纸箱。墙壁上贴着几张早已褪色发黄的安全操作规程和奖状,还有一个挂钟,秒针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咔嗒…咔嗒…”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空气闷热得如同蒸笼,混杂着烟油和机油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老张没有立刻说话。他径直走到那张破旧的木桌后面,沉重的身体压得木椅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摘下头上那顶同样油腻的劳保帽,随手扔在桌角的零件堆里。灯光下,他那张刻板阴沉的脸彻底暴露出来——皮肤粗糙黝黑,眼窝深陷,法令纹如同刀刻,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一种常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深入骨髓的冷漠和戾气。

他没有看林秀,仿佛她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他慢条斯理地从油腻工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压扁了的廉价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干裂的嘴唇上。然后,他又慢条斯理地摸索着打火机。

“嚓!”

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点燃了烟头。老张深深地吸了一口,灰白的烟雾瞬间模糊了他大半张脸。他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头,对着头顶嗡嗡作响的灯管,缓缓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浓重的烟柱。烟雾在惨白的光线下缭绕、盘旋,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时间在这粘稠的沉默和单调的“咔嗒”声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秀僵立在门口,距离老张的桌子只有几步之遥,却感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冰河。汗水顺着她的鬓角、脖颈,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衣领。后背更是早已被冷汗湿透,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会怎么处置自己?扣光工钱?直接开除?像对待阿娣哥那样冷酷地宣判?

她不敢动,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目光下意识地垂落,落在自己沾满油污、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上,落在裤腿上那几个被焊枪火星烫穿的焦黑小洞上。就是这几个小洞…老张看到了…他认定是她的错…

就在这时,林秀的眼角余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捕捉到老张放在桌面上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

那只手的手腕旁,紧挨着一份翻开的、沾着油指印的考勤表,随意地压着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东西!

那东西半个巴掌大小,玻璃材质,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林秀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回心脏,又在巨大的冲击下猛地冲向四肢百骸!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比这监工室里闷热的空气更甚百倍,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深棕色玻璃瓶!

和她捡到的那个空瓶一模一样!

和…和李姐桌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瓶底…瓶底是否也刻着……

她的目光如同被冻住,死死地、不受控制地钉在那个小瓶上!瓶身上沾着灰尘和一点暗色的污迹(是油污?还是…?)。瓶口盖着小小的金属盖。里面…似乎是空的?不!借着灯光仔细看,瓶底似乎残留着薄薄一层…暗红色的、粘稠的痕迹!

“娘花地儿”!

那四个刻在玻璃深处的、如同诅咒般的字,瞬间在林秀混乱一片的脑海里轰然炸响!带着老家荒坡上荆棘的刺痛、惨白小花的诡异香气和深埋地下的冰冷腥腐!阿娣哥死寂的脸、肩上那被封住的、透着青黑的伤口、灌下药液后那非人的嘶吼和僵硬……所有恐怖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为什么?!

为什么老张这里也有一个?!

他明明…明明拿走了阿娣哥后来得到的那一瓶!这个…这个空瓶…难道是阿娣哥最初摔落、被她踢到角落的那个?还是…还是另一个?!

巨大的惊骇和冰冷的恐惧,如同两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林秀的喉咙!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咯咯”声。她猛地移开视线,死死低下头,仿佛多看那瓶子一眼,就会被那深棕色玻璃里透出的不祥吸走魂魄!

老张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林秀瞬间的剧震和恐惧。他依旧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吸着烟,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盘旋的烟雾,仿佛在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只有那“咔嗒…咔嗒…”的秒针走动声,冷酷地切割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那根烟吸到了尽头。老张将烟蒂在桌角一个同样沾满烟垢的搪瓷烟灰缸里,慢慢地、狠狠地碾灭。那一点猩红的光,彻底熄灭在冰冷的陶瓷里。

他缓缓坐直身体,那双深陷的、如同藏在阴影里的毒蛇般的眼睛,终于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落在了林秀身上。

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仿佛在打量一件破损的、需要评估价值的工具。

林秀感觉自己的皮肤在那目光下都要被刺穿了!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站直,不要瘫软下去。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思考,脑子里只剩下“娘花地儿”那四个字在疯狂尖叫!

老张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慢地从林秀惨白惊恐的脸,滑向她沾满油污的双手,最后,精准地停留在她裤腿上那几个焦黑的小洞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疑问,只有一种冰冷的确认。

他沉默着,时间再次被拉长。秒针的“咔嗒”声如同重锤,敲打着林秀濒临崩溃的神经。

就在林秀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这死寂和恐惧彻底压垮时——

老张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稳定,伸向了桌子的另一个角落。那里凌乱地堆着一些文件和表格。

他的手没有停顿,极其精准地从那堆杂物里,抽出了一张纸。

一张对折着的、崭新的、纸张边缘还带着裁切毛刺的表格。

老张的手腕微微一动,那份崭新的表格被无声地展开,平铺在沾满油污的桌面上,恰好盖住了旁边那份翻开的考勤表,也盖住了考勤表下压着的那个深棕色小瓶的一角。但瓶身的大部分,依旧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如同一个沉默而冰冷的注脚。

林秀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张表格吸引。

纸张很白,在油腻昏暗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眼。表格抬头,用加粗的黑体字清晰地印着:

【新厂区精密电子组装岗位招工报名表】

林秀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新厂招工?!考试?!阿娣哥…阿娣哥就是因为这个…才…

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忘记了那个恐怖的瓶子!脑子里一片混乱的空白!为什么…为什么现在给她看这个?!

老张依旧没有看她。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似乎落在那张崭新的报名表上,又似乎没有焦点。他那根刚刚碾灭烟蒂的、带着浓重烟草味的手指,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移动到了那张洁白表格的右上角。

那里,印着需要填写姓名的地方。

老张那粗糙、带着油污和烟垢的食指指尖,如同一个冰冷的图章,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点在了那片空白的、等待着被填写的区域。

然后,他那双深陷的、如同毒蛇般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毫无波澜地、死死地,锁定了林秀布满惊恐和茫然的脸。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不高,平平板板,却像淬了冰的匕首,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清晰地刺破了监工室里粘稠的死寂:

“填上它。”

“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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