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刚敲过三响,北平的冬夜愈发寂静深沉。李天佑裹紧蓝布棉袄,推开小酒馆后院那扇斑驳木门。门板发出吱呀的呻吟,檐下挂着的马灯在夜风里剧烈摇晃,昏黄的光晕忽明忽暗,将他疲惫的身影拉得老长,在青石板路上摇曳不定。
正房东屋的窗纸透出暖黄的光晕,窗台上,徐慧真种的蒜苗从棉帘缝隙里探出嫩绿的脑袋,在寒风中轻轻晃动,仿佛在欢迎归人。李天佑伸手掀开蓝印花布门帘,一股裹挟着艾草香的暖意扑面而来。这是秦淮如特意配的安神药,混着炭火盆的温热,瞬间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气。八仙桌上摆着个青花海碗,碗口倒扣着粗瓷盘,边沿还凝着几滴晶莹的油星。
“可算回来了!” 徐慧真像一阵风似的从里间闪出来,月白夹袄外罩着靛蓝围裙,发髻上别着的银簪子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她快步走到桌前,掀开海碗,热气 “腾” 地漫开,露出底下卧着荷包蛋的阳春面,“面坨了,我去重下一碗。” 她的眼神里满是心疼与责备。
李天佑摘下结冰的狗皮帽,露出冻得发青的耳朵,伸手拉住她,刚要开口,喉咙里先滚出一串剧烈的咳嗽。他哑着嗓子说道:“别忙了,还热乎着呢,我吃这就行。” 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里屋传来窸窣响动,小石头揉着惺忪的睡眼,半梦半醒地晃了出来。他的头发东一撮西一绺,乱得像个鸟窝。“哥,我给你留了糖瓜......” 话没说完,身子一歪,踉跄着扑到李天佑怀里,又沉沉睡了过去,嘴里还不时嘟囔着梦话。
李天佑哭笑不得,正要把小石头抱起来,门 “吱呀” 开了半扇。秦淮如披着灰鼠皮斗篷进了屋,手里针线篓还盛着件未补完的毛呢大衣。
她一眼看到李天佑怀里的小石头,立刻快步上前,轻声说道:“当家的也不看看时辰,明儿大寒,慧真姐特意去前门信托商行换了二两芝麻酱......” 她忽然噤声,小心翼翼地用毛呢大衣把小石头裹起来,抱进了里屋,“你刚回来,身上寒气重,别冻着孩子。” 声音温柔而关切。
这时,杨婶端着新煮的面进来了。面汤里飘着碧绿的葱花,底下沉着几片色泽诱人的腊肉,一看就是从留着过年的腌缸里取的。徐慧真默默往他手边推来个锡酒壶,壶身还带着体温,是她提前温在茶炉上的。酒香混着面香,在屋里弥漫开来。
煤油灯在八仙桌中央跳动着暖黄的光,徐慧真用火钳拨了拨搪瓷茶炉里的煤球,火星子溅到糊着报纸的墙上。“二丫带着小丫在杨婶屋里睡了,睡前非要把压岁钱塞你枕头底下,说是给‘开大汽车的哥哥买汽油’。” 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笑意,“小石头去胡同口张望三趟了,鞋底都快磨穿了,实在熬不住才哄他先睡了。”
“你坐着吧,” 徐慧真制止了要起身帮忙的秦淮如,自己抄起铜盆往灶上舀热水。杨婶早把煨在炉灰里的陶罐扒拉出来,掀开盖子,白菜豆腐汤的香气混着几星油花扑鼻而来,香得李天佑直吞口水。
“军管会来人的时候把我们吓一跳,你说你怎么想的,好好的掌柜不当,非要去开车,你当你是铁打的身子?” 徐慧真拧着热毛巾过来,轻轻照他后颈拍了一下。粗布毛巾滚烫的温度渗进冻僵的皮肉,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仿佛重新注入了活力。
李天佑捧着海碗,就着腊肉的咸香将最后一口热汤灌进喉咙,喉结滚动间溢出满足的叹息。他倚在铺着蓝粗布褥子的土炕上,火盆里的炭块噼啪炸开火星,映得徐慧真鬓角的银簪泛起暖光。秦淮如正低头纳鞋底,针尖在煤油灯下闪过细碎的银光,时不时抬起眼睫,目光悄然落在李天佑身上。
“上交四季鲜的事,军管会说要核实一下。”李天佑伸手抹了把油乎乎的嘴,“以后说不定会改成南门大街的供销合作社。淮如,你是想留在小酒馆,还是去四季鲜?”他的声音带着饭后的慵懒,却藏不住话语里的关切。
徐慧真往火盆里添了块煤,火星腾起的瞬间,映亮她蹙起的眉梢:“去四季鲜更合适。要是真成了国营供销社,淮如去那儿比在小酒馆安稳。”她说话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围裙的褶皱,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
“我想去学医!”秦淮如突然抬头,攥着鞋底的手指微微发白。煤油灯的光晕里,她的瞳孔亮得惊人,“这几天军管会在文庙办讲座,讲科学接生、防鼠疫......”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拔高,“他们在招识字的人去卫生训练班,结业就能去工厂医务室!”
话音落下,屋内突然陷入寂静。只有火盆里的炭块偶尔发出轻响。秦淮如的目光从李天佑脸上掠过,又慌忙垂下头,纳鞋底的动作变得凌乱,针尖好几次扎偏。
“好事啊!”李天佑猛地坐直身子,炕沿发出吱呀声响,“读书学本事,比守着店铺强!”他眼睛亮得如同点了两盏灯,“淮如你放心去,学费啥的不用操心,家里的活儿也不用插手,好好学习就成。”说着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却在半空僵住,尴尬地挠了挠头。
听到李天佑的肯定,抬头看到他一脸欣喜的表情不似作伪,秦淮如总算放松了下来。徐慧真看着两人眉梢眼角的笑意,故意清了清嗓子:“哟,我这电灯泡可真亮堂,要不二位挪步去西厢?”她夸张地用袖口扇风,却掩不住眼底促狭的笑意。
秦淮如 \"腾\" 地红了脸,慌乱中把鞋底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却被李天佑先一步拾起。两人指尖相触的刹那,她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抓起针线篓逃也似的往屋外跑,门帘被撞得噼啪作响。
李天佑望着她消失的背影,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收起的笑。徐慧真斜睨着他,突然用铜火钳戳了戳炭块:“红党可不兴三妻四妾,到时候人跟着医疗队走了,有你哭的。”她语气酸溜溜的,像是含了枚没熟透的青杏。
李天佑的笑容淡了下去,目光落在窗棂上摇曳的冰花:“她若有更好的去处,我绝不拦她......”他喉结动了动,没再说下去。窗外的北风卷着雪粒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徐慧真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耳朵:“说的轻巧!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比守着店铺强\",李掌柜看不上我这个没文化的粗人了是吧,那我也去考个夜校,学写大字当文化人!”她作势要拧,却被李天佑一把揽进怀里。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将两人的身影融成一片温暖的轮廓。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寒风依旧呼啸,李天佑在后院劈柴,斧头落下,冻得梆硬的木柴应声而裂。秦淮如提着竹篮从厨房出来,里头装着要晾晒的腌菜,见他额头沁出薄汗,脖颈处的衣领被热气氤氲得微湿,脚步不自觉地顿了顿。
“淮如。” 李天佑直起腰,用袖口擦了把脸,斧头斜倚在木桩上,“你真决定去学医了?” 他望着秦淮如被寒风吹红的鼻尖,目光里藏着几分探究,几分担忧。
秦淮如低头整理竹篮里的腌菜,手指在菜叶间穿梭,“昨儿夜里,我想了很久。” 她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雪,“以前总觉得能有个安身之处就够了,可听了军管会讲的那些,才知道原来女人也能......” 话未说完,她忽然攥紧了竹篮的提手,“我在义庄帮过工,见过太多因为缺医少药没了性命的人。要是能学会本事......”
李天佑走过来,靴底碾碎地上的薄冰,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刚从空间拿出来的点心,“趁热吃。我托人问过了,卫生训练班确实是个好机会。” 他把点心塞进秦淮如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只是学西医要解剖、认洋文,比想象中难。你...... 真不后悔?”
秦淮如咬了口点心,麦香混着淡淡的焦味在口中散开。她望着院角新砌的煤球堆,那里还留着昨夜积雪的痕迹,“后悔什么?” 她突然转身,目光坚定地直视李天佑,“有你,有慧真姐,有杨婶,有......大家都在,我什么也不怕!”
李天佑怔住,眼前的秦淮如不再是那个总低着头、唯唯诺诺小心算计的妇人。晨光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藏着一簇即将燎原的小火苗。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是闷声笑道:“行,等你成了大夫,可得给我开副治头疼的药,小石头天天追着问,他能不能去当火车司机。”
秦淮如被逗笑,嘴角梨涡浅浅,“先管好你自己吧。听说运输队的车都是美国造,零件坏了连军管会都头疼。” 她低头把剩下的窝头仔细包好,“我去给你装壶热水,今儿出车别又冻着。”
她转身要走,李天佑突然叫住她:“淮如......” 见她回头,却又一时语塞,最后只憋出一句,“万事小心。”
秦淮如点点头,竹篮晃动,腌菜叶子上的霜花簌簌落在雪地上,像撒了一地细碎的星光。她踩着积雪离开的背影,渐渐与远处张贴的 “建设新中国” 标语融成一幅崭新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