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途中,他们经过一个被遗弃的德军野战医院。帐篷里传出微弱的呻吟声,绷带和石膏碎屑在雪地上组成诡异的现代艺术。瓦西里掀开染血的帆布帘,看到个不到二十岁的医护兵正在给伤员喂雪水。少年抬头时,钢盔下滑落的金发让瓦西里想起圣像画里的天使。
\"我们没有...没有吗啡了...\"医护兵的德语带着哭腔,冻僵的手指捏碎了一整盒磺胺药片。角落里,有个胸口中弹的上校突然挣扎着坐起,用俄语喃喃自语:\"叶卡捷琳娜...圣诞树...\"他军装口袋露出半截烧焦的家信,火漆印上的家徽依稀可辨。
瓦西里默默放下缴获的医疗箱,金属扣碰撞的声音在死寂的帐篷里格外清脆。当他转身离开时,那个医护兵突然唱起《平安夜》,清澈的高音穿透呼啸的寒风,像一把利剑刺向斯大林格勒血色的黎明。雪花落在瓦西里滚烫的脸颊上,瞬间融化的冰凉触感,让他分不清那是雪水还是泪水。
1943年1月的第一场暴风雪中,第六集团军的无线电终于沉寂。瓦西里站在马马耶夫岗上,看着最后几面白旗在德军指挥部升起。风卷着雪花灌进他的衣领,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痛皮肤。远处传来手风琴声,欢快的《喀秋莎》旋律中,他仿佛听见无数个平行时空里的声音在此刻交汇——施密特朗诵里尔克诗歌的低语,老教授翻阅古籍的沙沙响,还有那个不知名医护兵唱的圣诞颂歌,所有声音最终都消散在伏尔加河永不冻结的流水中。
瓦西里踩着结冰的战壕边缘前进,靴底与冻土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远处传来德军伤兵的呻吟,像钝锯子在锯着冬天的空气。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半块黑面包——这是昨晚从德军尸体上找到的,已经冻得像石头般坚硬,表面还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
\"闻到了吗?\"安德烈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冻裂的嘴唇渗出细小的血珠,\"是煮土豆的味道。\"风确实送来一丝温暖的食物香气,混合着月桂叶的辛香,让瓦西里空荡荡的胃部突然痉挛起来。这香气来自苏军阵地后方的野战厨房,与德军战壕里飘来的腐肉焦糊味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爬上一处被炸毁的公寓楼废墟,破碎的镜子残片在月光下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通过望远镜,瓦西里看到对面德军阵地上的景象:几个骷髅般的士兵正围着一匹死马,用刺刀割下冻硬的肉块。有个戴眼镜的士官突然抬头,镜片反射的月光短暂照亮了他脸上溃烂的冻疮。
\"第七天了。\"安德烈呼出的白雾在望远镜镜片上结霜,\"他们的广播说每七秒就死一个德国佬。\"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枪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瓦西里调整焦距,看到雪地上新添了一具尸体,太阳穴处的血迹像朵绽放的红梅。
突然,德军的扩音器里传出嘶哑的《德意志高于一切》,但唱到一半就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冯·鲍卢斯颤抖的嗓音:\"...士兵们...曼施坦因元帅的部队距我们只有...\"广播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苏军女播音员清亮的声音:\"投降吧同志们!热汤和面包在等着你们!\"这句话用德语重复时,瓦西里看到对面战壕里有几个黑影明显动摇了。
深夜的指挥部里,电台收报机吐出的纸带散发着淡淡的机油味。瓦西里翻译着刚截获的电文:\"...冬季风暴行动失败...意大利第八集团军溃散...\"突然,一阵刺耳的静电噪音后,耳机里传来德语明码通话:\"这里是雪绒花!我们距离你们三十公里!重复,三十公里!\"
参谋们面面相觑,地图上的科泰尼克沃被红铅笔狠狠圈出。瓦西里注意到那个数字——30公里,正好是\"盾河\"到斯大林格勒市中心的一半距离。他伸手抚摸地图上凸起的等高线,粗糙的纸质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曼施坦因坦克履带碾过的震动。
第二天黎明,他们奉命侦察盾河防线。冰封的河面上,被击毁的意大利坦克像丑陋的金属墓碑,炮管上结着晶莹的冰凌。安德烈撬开一辆p40坦克的舱盖,里面立即涌出令人窒息的腐臭——三个意大利坦克手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冻死在座位上,蓝军装上的霜花像极了地中海的海浪图案。
\"看这个。\"安德烈从车长手里掰下半张照片,上面是威尼斯运河的落日,背面用意大利文写着\"圣诞快乐1942\"。瓦西里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冰层下传来诡异的咕咚声,像是巨大的鱼在撞击冰面。紧接着,整条盾河的冰层开始震颤,远处传来闷雷般的炮声。
他们趴在雪堆后,看着对岸的德军突击队像黑蚂蚁般涌向河面。领头的军官挥舞着鲁格手枪,镶银的枪身在晨光中划出闪亮的弧线。就在这时,冰层突然炸裂,冲锋的德军接二连三掉进冰窟窿,惨叫声被河水吞没得只剩气泡破裂的轻响。
\"地雷?\"安德烈疑惑地问,但瓦西里摇头。他看见冰窟窿边缘泛起的油污——是苏军工兵在夜间钻开冰层埋下的热力炸弹。落水的德军拼命挣扎,厚重的冬大衣吸饱河水后变成致命的铅坠。有个金发少年抓住了浮冰,呼救声带着巴伐利亚方言的腔调,让瓦西里想起慕尼黑啤酒馆里唱民谣的大学生。
正午时分,他们押送俘虏返回后方。有个罗马尼亚少校突然跪在雪地里,从贴身处掏出个银质酒壶,烈酒的气息混着他伤口的血腥味在冷空气中格外刺鼻。\"为了国王...\"他用俄语喃喃自语,将酒洒在雪地上。融化的雪水蜿蜒成一条微型顿河,流进旁边德军尸体半张的嘴里。
1月18日的暴风雪中,瓦西里奉命潜入德军最后的核心阵地。他披着白床单在废墟间穿行,耳边尽是风雪呼啸和伤员梦呓般的呻吟。百货商店的地下室里,几十个德军伤员挤在一起,结霜的睫毛下,眼睛像蒙尘的玻璃珠般黯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