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的沈砚之教授和几位中文系老师也是面面相觑,先是错愕,随即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这种解读方式,他们从未想过,但仔细一琢磨,似乎……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沈砚之甚至轻轻摇了摇头,这小子,总能搞出点新花样。
而周维岳教授和他身边的几位老学者,脸色更是一变。
“荒唐!简直是荒唐!”周维岳低声怒斥,“将煌煌巨着比作什么Ip?
将古人的修订说成是追逐流量?这是对经典的亵渎!是对历史的无知!”
“我就说了,他就是哗众取宠!用这些新奇的词语来包装他那些歪理邪说!”旁边的老者也愤愤不平。
记者们更是如同打了鸡血,一个个眼睛放光,手指疯狂敲击:
“大爆点!祝仁称明代书商为《三国》操盘手,深谙流量密码!”
“震惊!《三国演义》竟是明代书商魔改包装的超级Ip?”
“从文学经典到商业运作,祝仁教授视角独特引爆全场!”
无数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惊叹声、质疑声、笑声交织在一起,让整个大礼堂的气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所有人都被祝仁这石破天惊的开场白彻底勾起了兴趣,迫不及待地想听他接下来要如何论证这个惊世骇俗的观点。
祝仁对台下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他依旧神色平静,只是等到议论声稍稍平息,才示意工作人员操作投影,大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两段文字的对比。
左边是文字相对古朴简洁的嘉靖壬午本(1522年)关于关羽败走麦城后结局的记载:“公与子平皆遇害”。
右边则是稍晚一些的叶逢春刊本(约1548年)的同一情节描写。
祝仁指着右边的文字,声音平稳:“大家看叶逢春这个版本,多了什么?
【关公大骂不屈,死后魂魄不散,于玉泉山显圣,大呼还我头来!】
这些情节,这些带有浓厚神怪色彩、极具戏剧性的内容,在最早的嘉靖本里是没有的。”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很多人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为什么叶逢春要加上这些?仅仅是为了丰富情节吗?”祝仁不紧不慢地提出问题,然后给出自己的解读,
“更合理的解释是,当时的读者,尤其是听惯了评书、看惯了杂剧的市民阶层,他们更喜欢这种善恶报应、英雄显圣的故事。
书商叶逢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市场需求,于是大胆地对原着进行了二度创作,加入了这些更具卖点的情节。
可以说,关羽形象的进一步神化,很大程度上是明代书商为了迎合市场、提升销量而进行的商业化包装的结果。”
这个观点让台下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感觉自己对《三国演义》的认知正在被一点点颠覆。
前排的周维岳教授突然站了起来,他脸色严肃,声音洪亮:“祝教授!请恕老夫打断一下!”
全场瞬间安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突然发难的学界泰斗身上。
“你刚才的论述,将叶逢春增补情节的行为,完全归结于迎合市场、提升销量的商业动机,甚至用上了二度创作、商业化包装这样现代的词语。”
周维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老夫承认,版本流变中确实存在增删修改,但你如此简单地将其定性为纯粹的商业行为,是不是太过武断了?!”
“难道就不能有其他的可能性吗?比如作者或编者自身对人物的理解加深?
或者为了使故事结构更完整?亦或是受到了当时某种文化思潮的影响?
你仅仅因为这些新增情节符合了市民口味,就将其完全归结于书商逐利,
这是不是一种过于功利化、甚至庸俗化的解读?
我们研究历史和文学,岂能如此轻率地用现代商业逻辑去套用古人?!”
周维岳的话掷地有声,立刻引起了台下一片赞同的低语,尤其是他带来的几位学者,更是频频点头。
记者们的镜头也立刻对准了祝仁,期待着这场新锐与权威的正面交锋!
面对这质疑,祝仁并未慌乱,他依旧保持着平静,对着周维岳微微欠身,表示尊重,然后才不疾不徐地回应道:
“周老先生,您提出的这些可能性,确实都值得考量。文学作品的演变,其动因往往是复杂的,绝非单一因素可以完全解释。”
“但是,我们也不能忽略一个基本的事实:明代中后期的出版业,已经具有了相当的市场化特征。
书商作为市场主体,追求利润是其最根本的驱动力之一。
叶逢春作为当时着名的书坊主,他选择增补这些神怪、显圣的情节,恰恰是当时民间最为喜闻乐见、最能刺激购买欲望的内容,
这一点,从当时其他通俗小说的流行趋势也能得到印证。”
“我并非否认可能存在的其他动机,但我认为,在分析叶逢春这个版本的具体改动时,
迎合市场、追求销量这个商业动机,是最直接、最有力,也最符合当时社会经济背景的解释。
将其视为一个关键因素,甚至主要因素,并非武断。”
他顿了顿,看向周维岳,语气诚恳:“当然,历史的复杂性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但我们也不能因为要追求所谓的全面,就刻意回避或淡化商业利益在文化传播和文本演变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不是吗?”
周维岳被祝仁这番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回应说得一时语塞,他哼了一声,虽然心中仍有不服,
但也不得不承认祝仁的分析并非全无道理,只是这种解读方式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
他不再多言,带着复杂的情绪缓缓坐下。
礼堂内再次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不少人看向祝仁的眼神更加佩服了,不仅观点新颖,面对权威的质疑也能应对自如,滴水不漏!
祝仁见状,微微一笑,将话题拉回:“好,我们继续,刚才周老先生的质疑也提醒了我们,文本的演变是复杂的。
那么,叶逢春之后,其他的书商又是如何再创作的呢?叶逢春只是开了一个头。”
“到了万历年间,出版市场竞争更加激烈,书商们为了吸引眼球,对《三国演义》的魔改也变本加厉。”
投影切换,展示出万历十九年(1591年)周曰校刊本的一些新增或大幅修改的情节插图或文字描述。
“比如【七擒孟获】,【周曰校】的版本里,加入了大量今天看来颇为荒诞不经的内容,
像什么【南蛮的象阵】、【带来洞主的毒泉】、【木鹿大王的猛兽】等等,
这些充满异域风情和奇幻色彩的元素,在早期版本中是没有的,
很大可能也是从当时流行的其他民间故事或地方传说中嫁接过来的,目的就是增加故事的猎奇性和娱乐性。”
“还有【诸葛亮禳星】,【周曰校】的版本里详细描写了摆设七星灯、步罡踏斗等具体仪式,
这也是早期版本没有的,显然是吸收了道教法术和民间信仰的内容,
将诸葛亮进一步塑造成了近乎半仙的形象,这大大满足了当时读者对神秘力量的好奇心。”
他顿了顿,总结道:“可以说,这一时期的书商,就像今天的影视编剧一样,
为了追求收视率,不惜加入各种狗血、奇幻甚至雷人的桥段,
将《三国演义》这部原本相对严肃的历史演义,逐渐变成了一部杂糅了神话、传说、武侠、志怪等多种元素的大杂烩。”
台下已经有不少学生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这种类比既形象又有趣,但同时也对这种魔改经典的行为感到震惊。
“当然,对我们今天影响最大的,还要数清代康熙年间,由毛纶、毛宗岗父子修订的版本,
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毛本】《三国演义》。”祝仁的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投影再次切换,这次是嘉靖本与毛本在关键人物和情节上的差异对比表格。
“大家请看,”祝仁逐一解说,声音清晰,“毛宗岗父子对《三国演义》进行了全面的修订和润色。
他们删改了许多早期版本中相对粗糙、不合文理的文字,统一了前后矛盾的情节,更重要的是,
他们在字里行间,进一步强化了【尊刘贬曹】的倾向,将早期版本中曹操尚存的一些正面描写或复杂性予以淡化或删除,把他塑造成一个更加脸谱化的【奸绝】形象。
同时,对刘备、诸葛亮、关羽等蜀汉人物则进行了更多的美化和拔高,加入了许多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经典台词和评价,
比如称赞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强调关羽的【义绝】等等。”
“可以说,我们今天读到的、被认为是定本和经典的《三国演义》,
很大程度上是经过毛宗岗父子按照清初的儒家正统观念和文学审美标准,进行了一次【终极编辑】和【价值重塑】的版本。
正是这个版本,最终奠定了《三国演义》作为四大名着之一的地位,也深刻地影响了后世几百年来我们对三国历史和人物的看法。”
这一番论述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礼堂内炸响!
台下许多人都张大了嘴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原来自己从小读到大的经典,竟然是经过了一百多年的商业化魔改和意识形态包装才最终定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