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都头，真是不巧，县老爷去赴宴，还未回来。”县衙门前的捕快躬身道，“您有什么事，可以先告诉小的，等老爷回来了，我再通传。”
那怎么行，种痘的方法不从他嘴里亲自说出口，功劳未必能落到他头上，官场上盘桓十几年，这点道行杨都头还是有的。
“罢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急事，我明早再来。”杨都头说罢准备离去，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冲那捕快吩咐道，“我记得你老丈人是卖猪肉的吧，明日给我留半扇，我要拿来待客。”
捕快一愣，勉强控制住抽动的嘴角：“是是，一定。”
恭顺地目送对方远去，待人影消失在暮色中，脸上的谄媚消失得一干二净，“呸”地用力朝地上啐了一口。
杨都头此人，仗着是县太爷的同宗远亲，平日里没少揩大伙儿的油水，家里开店做生意的，时不时还要孝敬他一二，弄得大伙儿苦不堪言。
没听说他家最近有什么喜事，为何突然要半扇猪肉？
捕快觉得事出反常，马不停蹄去了营房，堂弟不久前刚被分派到杨都头手下，想来知道一二内情。
一间鄙冗的营房内，住着十几个今晚不当值的官兵，张阿生刚给屁股上的淤青上了药，想趴下好好休息，听见门外有人喊：“张阿生，有人找。”
他骂骂咧咧穿好衣服出去，见到门外人一喜：“哥！你怎么来了？”
捕快简单交代来意，张阿生对杨都头满心怨恨，正愁找不到发泄的地方：“那个狗娘养的，仗着有县太爷当靠山，成日里作威作福，今日无缘无故踹了我两脚，屁股都肿了……”
“好了好了，说重点。”捕快累了一天，懒得听他抱怨。
“今日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哦，非要说一个的话，有个笑话讲给哥听一下。”张阿生絮絮叨叨说了半晌，终于让捕快听到重点。
云溪村，种痘……
“哥，你说好笑不好笑，那娘们说谎不打草稿，哥，哥……”张阿生话没说完，就见表哥火燎腚般往北面跑去。
他困惑地挠挠头，表哥不是跟岳丈一家住镇东猪肉铺里吗？
北面是清河镇普通百姓的住处，那里的榴花巷最近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呢！
话说县太爷那头，还不知道杨都头这边发生的事。
他此刻正在一处正厅中，急得焦头烂额，后背的冷汗发了一遍又一遍，贴身的衫子早湿透了。
有丫鬟前来斟茶，被他拉住一阵询问：“里头什么情况了？”
丫鬟被拽得手疼，茶盏差点摔在地上：“冯大夫还在诊治，药已经灌下去了，只是人还没醒。”
县太爷的心像被人死命揉了又揉，可他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
两日前，突然有人登门拜访，说是家中小儿得了痘疹，请县老爷遍请名医。
他那时正因为水泉道观几千重症患者忧心不已，城中药材紧缺，他作为父母官，没有办法拓宽药材渠道，又因水痘和痘疹患者同室而居导致死了几个无辜幼童，生怕下面百姓闹起来，丢了头上的乌纱帽。
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听闻有人大言不惭要他帮忙找大夫，气得一杯盏砸过去：
“得痘疹不送去玉泉观，还敢让我请大夫，他当自家孩子是皇亲国戚还是龙子龙孙？”
被吓了一跳的捕快，不敢上前，但手里的玉牌好似有千斤重，迫使他不得不再次开口：“老爷，那人说把这个腰带交给你……”
腰带？
金腰带还是银腰带？想贿赂他？
若是往日还行，他兴许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会帮忙，可现在，谁也别想烦他！
他正想将人赶出去，目光不经意撇过捕快手中的玉质腰带，神色一顿，大盛只有四品以上高官才可以使用玉腰带。
待他拿到手上看清，霎时间手脚瘫软，真的是金钩玉带，再看拜贴上吏部给事中几个大字，魂都吓没了。
吏部掌管官员升迁考核，给事中的官位虽不高，权利却大。
他只是小小地方官，官场混了二十年不过是个八品县令，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是他的上峰，七品永安县的知府，何曾见过京官。
一想起当时的情形，杨知县端着杯盏的手，不由自主开始颤抖。
正厅后院是女眷和府内孩童居住的地方，一间雅致奢华的卧房内，有浓郁的药香混合着线香味道飘出，屋内各类精致的瓷器与古玩，随处可见的紫檀金丝楠木家具，无不彰显主人的富有。
冯知意已经维持手握银针的姿势很久，偏偏床榻上昏迷的少年没有半点苏醒迹象。
“大夫，世……是我儿情况不好吗？”一旁的锦衣妇人身材窈窕，皮肤姣好姿容胜雪，完全看不出生养过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冯知意是临时被县太爷喊来救场的，听说有户人家的公子生了重病，请遍镇上医馆的大夫，无人能治，没办法把她找了过来。
县太爷只说这户人家是京城来的贵人，不肯透露更多内容，若能救下这位公子，金银珠宝只是小巧，房舍田产更是取之不尽。
冯知意自认医术高超，并不把对方的病症看在眼里，进了宅院把过脉后，自信十足让人按方抓药，药喂下去后，人却迟迟不醒，她又施针揉穴，折腾了好半会儿，依旧不见病床上的人有半点反应。
华衣妇人急得围着床沿直打转，终于失去耐心：“冯大夫，你到底行不行？”
被质疑医术的冯知意心中不悦，奈何找不到症结所在，又不愿意承认医术不到家，正想找个借口让对方另请高明，突然看见妇人腰间挂了块眼熟的羊脂玉佩。
玉佩质地上乘，雕刻的凤凰凤冠高耸，凤眼灵动，却呈月牙形有头无尾，明显是从一块整玉上一分为二的。
冯知意上一世刚巧见过凤尾玉佩的主人，她曾听对方提起，闺中时结交过一位关系匪浅的密友，出嫁后特地将一枚玉佩一分为二各自佩戴，以表二人友情长存。
想必眼前这位夫人，便是故人的闺中好友了，印象中她娘家好像姓邱，世代都是京官，且官位不低。
难怪县太爷对邱夫人毕恭毕敬，难怪府内的丫鬟小厮训练有素，一举一动张弛有度，半点不像一般商贾富户能训练出来的模样。
任谁也想不到，京官夫人会出现在小小清河镇，还会因为找不到医术高明的大夫替儿子看诊，迁怒到小小医女身上。
只是，冯知意依稀记得这位邱夫人好像天生不能受孕，曾经为了求子，给送子观音塑过金身，惹得朝中不少官员笑话。
那床榻上的小少年，是谁的孩子？
邱夫人不能生育，她的那位往来密切的闺中好友，倒是有一对颇受争议的双生子。
一种可能性在冯知意脑海中盘旋，仿佛一切都理顺了。
冯知意不慌不忙，一字一句道：“令郎身有旧疾，又感染痘疹，本是回天乏术，若不是我喂了药，人早在阎王殿了。”
贵妇人闻言骇了一下，但她毕竟不是市井妇人，不会被人轻易骗了去：“我儿身体一向好得很，哪有什么旧疾，你这医女，没有本事救我儿，就在这儿胡说八道，来人，还不把她赶出去！不，先打二十大板，再把人丢给杨县令！”
门口的护卫听到动静，二话不说冲进来，就要拉扯冯知意，然而还没等他碰到冯知意，对方先开了口：
“我的医术出不了问题，令郎一直昏睡不醒，天命如此已非人力能为，夫人不如好好想想，是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害了令郎。”
一句话，让贵妇人的神色起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