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余在看到祁让走进来的瞬间,周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手脚冰凉如坠冰窖。
明明是融融春日,她却感到冬日般彻骨的寒意。
待看到祁让身后紧随而来的一抹消瘦身影,又于那彻骨的寒意中多出几分惊惧与担忧。
祁让这奸诈之徒,无耻之辈,居然把清盏也带来了。
他要干什么?
他是不是又想拿清盏来威胁她,逼她回去?
清盏怎么瘦成了这样?
原以为他们此生都不能再相见,没想到竟又在这样的境地重逢。
或许,他们这几个人,真的是前世注定的孽缘吧,兜兜转转,终究是离不得,又近不得。
晚余扶着门框,勉力支撑着自己发软的身子,哀伤又绝望的目光隔着满院子的黑甲兵士和徐清盏遥遥相望。
徐清盏仍旧一身大红绣金蟒袍,已是暖春,他还披着厚厚的披风,在微凉的夜风中发出阵阵轻咳。
他跟在祁让身后,视线穿过人群,望向那个穿着宽大僧袍,依门而立的姑娘,心中思绪如潮,五味杂陈。
皇上只命他带一队东厂番子随军出发,一路上都没有告诉他此行的目的。
他隐约猜到是和小鱼有关,只是皇上盯得太紧,他不敢私下行动。
而今小鱼就在眼前,他心中猜想也得到证实。
能让皇上如此疯狂不顾一切的,果然只有小鱼。
他知道小鱼没死,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向西而行。
向西,是长安的方向。
她是不是想着,皇上肯定以为她不敢去找长安,所以才故意反其道而行。
她这样虽然冒险,但也确实高明,别说皇上,连自己都没想到。
可是,她的行踪又是如何被皇上得知的呢?
皇上怎么会知道她在这个偏远的禅寺?
徐清盏带着满腹疑问,跟在祁让后面,一步一步向晚余所在的禅房走去。
随即,就看到晚余身后缓缓走出一个灰袍僧人,那僧人的脸,和祁让一模一样。
徐清盏如遭雷击,电光石火间想通了一切。
这人是晋王祁望。
祁望不在撷芳殿,也没有被皇上暗中杀害,而是被皇上秘密送到了这里落发为僧。
小鱼的行踪,定然是负责监视晋王的暗卫告诉皇上的。
皇上当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留了晋王一命,又因为留了晋王一命而阴差阳错地得知了晚余的行踪。
所谓造化弄人,便是如此吗?
徐清盏苦笑,抬头望天。
夜色苍茫,天穹高远,那隐在浩瀚星空之后的神明,静默无声。
祁让在无边的静默中,一步一步向着禅房走去。
那个原本已经变成一堆骨灰躺在他衣柜里的女人,如今就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想了一路,怀疑了一路,始终不能确定暗卫信中所说的女子是不是她。
现在,他的所有猜想都得到了证实。
这个狡猾的女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骗得他好苦。
这些日子,他食不知味,夜不成眠,为了她,心血都要耗尽了。
她却没心没肺地在外面游荡。
还游荡到了晋中,游荡到了祁望的禅院里。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个骗子的所作所为,才让她走到了这里,让自己发现了她的踪迹。
徐清盏!
孙良言!
都是好样的!
一个两个都为这骗子打掩护,把他这个皇帝当傻子戏耍!
他咬着牙,手握腰间佩剑,迈步上了台阶。
摇曳的火把将他本就高大的身影映得更高更大,像一座扑面而来的山,像一头扑向猎物的兽。
强悍的压迫感伴着怒火如夜色弥漫而来,晚余无处遁逃,一只手死死抓住门框。
祁望突然从她身后走出来,手挽佛珠挡在了她面前。
紫苏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放下药碗,从祁望身侧挤过去,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祁让握在剑柄上的手青筋突起,幽深凤眸乌沉沉地对上祁望那双和他一模一样,却平和悲悯的眼睛。
五年了。
自从他将祁望囚于此地,就没打算再见他。
如今却因为一个骗子,一个可恶至极的女人,再次见到了他。
可见当初留他一命,也不是完全没有用。
四周寂静,只有松油火把时不时爆出清脆的噼啪之声。
兄弟二人无声的对视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许久,还是祁望先竖掌在胸前,弯腰低头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忘尘拜见皇上。”
“忘尘?”祁让冷嗤一声,“拨几颗佛珠,念几声佛号,就当真能忘却前尘了吗?”
“忘不了,就是道行不够,勤加修行就是了。”祁望面色平静,语气平和。
祁让冷冷看他:“朕今日来不是和你参禅的,你让开,别挡朕的道。”
祁望纹丝不动:“贫僧知道皇上为何而来,但这位施主大病未愈……”
“让开!”祁让不等他说完,长剑出鞘,直指他心口,“让开!”
祁望垂目看向停在心口的剑尖,神色依旧平和:“她是无辜的,你我都不该再逼迫她,佛说万物自有因果,强求不得……”
“既如此,朕和她的因果,又与你何干?”祁让再次打断,声音比之前更添几分冷厉。
祁望哑口无言,默默退开。
祁让寒凉如水的目光,终于没有任何遮挡地落在晚余脸上。
而晚余,也避无可避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从冬到春,不过是一个季节的变换,对于这怨偶般的两人,却恍若隔世。
他好像瘦了。
又好像病了。
尽管还是那样至尊至贵,气场强大,天子之威令人不敢直视。
可那紧锁的眉心,凹陷的眼窝,泛青的胡茬,却似藏着不可言说的苍凉与忧思。
玄色的袍服使他看起来冷峻肃杀,却也让他看起来更加消瘦。
那瘦伶伶的样子,和他手中的剑一样单薄又锋利。
祁让手中的剑没有收回,而是缓缓指向晚余。
她还活着。
她真的还活着!
这个念头如烈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又似寒冰封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声。
他该怒的,该恨的,该立刻将她五花大绑带回紫禁城锁起来的。
可是,为何胸腔里翻涌的,除了恨意,竟还有那么一丝可耻的欢喜?
她瘦了好多。
眼睛越发的大,下巴越发的尖,皮肤白得透明,没有一点血色。
那本就不合身的僧袍空空荡荡地罩在她身上,像田间驱逐鸟雀的稻草人。
她看着他,大大的眼睛里有惊慌,有愤恨,有倔强,有不甘,却没有半分柔情。
这狠心的女人!
“你不是死了吗?”他用剑指着她,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晚余迎着那刺目的寒光,无惧无畏道:“皇上何不就当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