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监察总司的正式设立，以及秦养、顾秉章二人被毫不留情地拿下问罪，大明朝堂之上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总算是渐渐缓和了下来。
文武百官们都看明白了。
新皇虽然年轻，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但凉国公的地位，依旧是稳如泰山，无人可以撼动。
两人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微妙的政治平衡。
皇帝主政，国公掌军。
这让绝大多数的朝臣，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毕竟，皇帝和大将军若是一直这么顶着牛，谁都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大乱子来。
大明朝，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然而，有人欢喜，就有人忧。
内阁。
首辅杨士奇坐在值房内，看着窗外那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一张老脸上，满是化不开的阴沉。
平衡？
这算什么平衡！
这分明是皇帝再一次的退让！
从永乐朝到洪熙朝，再到如今的宣德朝，他杨士奇，辅佐了三代帝王，熬死了多少同僚，才终于坐上了这文官之首的内阁首辅之位。
可结果呢？
他发现，无论龙椅上坐着的是谁，他头顶上，永远都压着蓝武那座大山。
他空有满腹的经世济国之才，空有重塑朝纲，实现儒家圣贤之治的政治抱负。
可只要蓝武还在一天，他所有的想法，都只能是想法。
他就像一个勤勤恳恳的账房先生，每日里做的，不过是帮着朱家的皇帝，修修补补，裱糊一下这大明江山。
至于真正的决策权，依旧牢牢地攥在皇帝和那个武夫的手里。
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一股浓烈的愤懑与不甘，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内心。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一个无比疯狂的念头。
鱼死网破！
既然斗不过，那就想办法，将他彻底毁灭！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用更大的理智，给死死地压了下去。
他不敢。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与蓝武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论资历，蓝武是太祖皇帝亲口承认的“蓝氏麒麟儿”。
论功绩，蓝武南征北战，开疆拓土，积累的功劳甚至能再封一个国公。
论实力，整个大明军队，从上到下，哪个将军没受过他的提拔？哪个卫所没有他的故旧？
自己拿什么去跟人家斗？
一旦动手，只要不能一击必杀，那等待他杨家的，必然是抄家灭族，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赌不起。
杨士奇缓缓闭上眼睛，将那沸腾的思绪，重新沉入心底。
他只能等。
继续蛰伏。
他就不信，蓝武能永远这么顺风顺水下去。
他就不信，这大明的天，永远都是他蓝武一个人的天！
而另一边，中军都督府。
蓝武却根本没有将朝堂上这点波澜放在心上。
与朱瞻基达成暂时的妥协，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此刻，他的书房内，铺满了各种各样的卷宗图册。
清丈田亩后，重新绘制的天下鱼鳞图册。
各地卫所上报的，最新的人口黄册。
这些，才是他眼中，大明朝真正的家底。
他看着那一个个详实的数据，整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土地，有了。
丁口，也摸了个大概。
但国库，依旧算不上充裕。
原因很简单。
税收不上来。
大明朝的赋税制度，从太祖皇帝开始，就存在一个巨大的漏洞。
那便是，优待读书人。
凡是考中秀才功名的士子，便可根据功名的高低，享受不同程度的田地免税特权。
这个政策，在开国之初，为了拉拢天下读书人归心，确实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可时至今日，经过几代人的繁衍，这个政策的弊端，已经彻底暴露了出来。
无数的士绅豪强，通过各种手段，将自家乃至旁人的田地，都挂靠在有功名的族人名下，以此来逃避赋税。
百姓的田地越来越少，国家的税基越来越小。
而那些本该为国分忧的士绅阶层，却一个个富得流油，家产万贯，偏偏不用给国家交一文钱的税。
长此以往，国必不国。
蓝武拿起笔，铺开一张新的奏疏。
他要做的，便是将这个已经烂到根子里的毒瘤，亲手挖掉！
笔尖饱蘸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五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官绅一体纳粮！
写完之后，他直接将奏疏装入封套，用火漆封好。
“来人。”
“送去宫里。”
乾清宫，御书房。
朱瞻基的心情很不错。
监察总司的成立，让他觉得自己总算是掌握了一些权力，虽然这个机构是蓝武提出来的，但主导权毕竟还在自己手上。
他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地，将权力重新收回到自己手中。
而且最关键的是，前几天去医学院检查，发现他的身体很健康，并没有什么疾病，这让他悄然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名太监捧着一份奏疏，快步走了进来。
“陛下，凉国公府的奏疏。”
朱瞻基挑了挑眉。
又是师父的奏疏？
他心里嘀咕了一句，倒也没太在意。
估计，又是为了监察总司的人选，或者是一些军中事务。
他随手接过奏疏，拆开封套。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那份奏疏的题头之上时。
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击。
管绅一体纳粮！
朱瞻基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五个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
没错。
就是这五个字。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只觉得，蓝武的胆子，已经大到了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地步！
这哪里是什么改革奏疏！
这分明是一封战书！
一封向整个大明朝，所有读书人，所有士绅阶层，公然宣战的战书！
太祖高皇帝当年为了优待读书人，才定下了士子减免赋税的祖制。
这是写进了大明律，传了三代皇帝的铁律！
蓝武这一封奏疏，是要做什么？
他这是要堂而皇之地，拿祖宗之法开刀！
这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朱瞻基拿着那份轻飘飘的奏疏，却觉得它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