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腊梅落蕊铺金的天井,庭院里暗香浮动,萧风敏锐地捕捉到客厅里压抑的争执。叶正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隔着花窗低低传来:“‘保释驳回’?……他错了,可他终究是叶家的嫡长子!”
“长子”二字,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强调,话音却戛然而止。
萧风推门而入的瞬间,晨光斜切过叶正猛然转过的脸。那双曾洞悉宦海风云的眼睛,此刻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疲惫与不甘在其中激烈撕扯。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目光落在萧风手中沉甸甸的锦盒和那盅冒着温润热气的鸡汤上,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萧风,让你看笑话了……”沙发上的刘淑芬先开了口,声音哽咽,眼圈迅速泛红,“家里乱糟糟的,静雯她……”
“阿姨,伯父,”萧风声音沉稳,将锦盒和鸡汤轻轻放在那价值不菲却略显陈旧的雕花茶几上,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他随即从牛皮纸信封中抽出一份红底烫金的清单,“我是来提亲的。按老家古礼,聘金十八万八,取‘要发发’的彩头。还有这枚翡翠簪子,”他打开锦盒,一枚水头极好、绿意盎然的簪子静静躺在丝绒上,光泽温润,“是我母亲特意交代,要亲手交给儿媳的。她因家中要事缠身,未能亲至,万分抱歉。叶家若还有何要求,我定当转达。”
“萧风!”一声清亮的呼唤自楼梯传来。叶静雯身着素雅的藕荷色旗袍,脚步轻快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跑下来。发间那枚珍珠发卡,正是萧风所赠,此刻在晨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她脸上漾开明媚的笑意,眼睛弯成新月,仿佛驱散了屋内的阴霾。然而,她纤细手腕上那几道尚未完全消退的淡红色勒痕,却像无声的控诉,刺眼地提醒着不久前发生的风暴。
“我爸呀,早把那些老规矩丢到九霄云外啦!”她亲昵地挽住叶正僵硬的胳膊,带着点俏皮,“昨天还偷偷摸摸跑去买了龙凤喜饼呢,被我逮个正着!”
叶正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深深、沉沉地叹了口气。他走到红木书柜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抽屉,取出一个古朴的檀木盒,郑重地推到萧风面前。盒盖开启,一对龙凤呈祥的赤金镯子,在阳光下流淌着岁月沉淀的华光。
“萧风,”叶正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疲惫,又蕴含着千钧重量,“你是个做实事的,我……以前是我错了。放不下与宁家的旧怨,连累你,更委屈了静雯。”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萧风,又掠过女儿的脸,那眼底的红血丝似乎更深了,“这次的事……让我彻底醒了。什么家族荣耀,什么往日仇雠,都是虚妄。从今往后,叶家的事,我不再过问,只求在任上,清清白白,做个对得起百姓的好官。”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静雯,我今天就交给你了。交给你,我放心。这是她奶奶留下的,给……给你们的。”
这番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萧风和叶静雯心中激起滔天巨浪。叶静雯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她上前紧紧拥抱住父亲,声音哽咽:“爸……”
叶正如此剖白心迹,萧风无法再沉默。他迎上叶正复杂的目光,话语清晰而有力:“伯父,谢谢您的信任和理解,更谢谢您能放下过往。至于叶伟的事,您不必忧心。我回去后,会立即安排专人负责对接处理。在不违背法律原则和程序的前提下,我会尽最大努力,为他争取应有的权益。叶家的事,以后就是我的事。”
“好,好……”叶正拍了拍女儿的背,转向萧风,神色凝重,“你是县委书记,手握重权,关乎一县民生福祉。切记,慎之又慎!要多听、多看、多想,真正摸清情况,了解民意,再作决断。切莫意气用事,脱离实际,否则……”他摇摇头,未尽之言,是宦海沉浮半生的切肤之痛。
“哎呀,行啦行啦!”刘淑芬嗔怪地打断他,脸上终于有了真心的笑意,“我看萧风比你这老古董通透多了!你那点所谓的为官之道,就别在人家面前班门弄斧啦!”
“阿姨,”萧风立刻笑着解围,“伯父的金玉良言,字字珠玑,我受益良多,句句都记在心里了。”
“哟!还没进门呢,就学会护着这老头子啦?”刘淑芬指着萧风,开怀大笑,“以后可别把他惯出毛病来!”
看着父母与爱人之间难得的和睦,叶静雯心底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唇边的笑意终于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郁。她伸出手,让父亲将那沉甸甸的龙凤镯戴在自己腕上。叶正又示意萧风伸出手,亲自将另一只镯子套上他的手腕。这简单的动作,仿佛一场庄重的交接仪式。叶正看着女儿,又看看萧风,眼神复杂——女儿长大了,他老了。守护她的接力棒,交到了眼前这个年轻而坚韧的男人手中。
冰凉的金属触碰到皮肤,很快被体温焐热。萧风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叶正抬起的手腕——那曾经象征身份的高级衬衫袖口,竟已磨出了毛糙的边。这位曾在龙国政坛翻云覆雨的人物,鬓角霜色刺目,曾经笔挺如松的脊背,如今也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佝偻。
“爸,妈,”叶静雯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萧风的手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萧风答应我了,等案子尘埃落定,我们去看看孤儿院的孩子。王建军……他在遗书里提过,那被挪用的三百万里,有五十万其实买了教育基金,只是被刘仁那混蛋藏在了香港的账户……”
“省慈善总会那边,我已经让安月在对接了。”萧风自然地替她拢了拢被风吹到颊边的碎发。就在这时,窗外的腊梅枝头轻颤,几片金黄的花瓣悠悠飘落,其中一片,恰好落在萧风腕间那只崭新的、闪着金光的龙镯上,像一枚小小的金色勋章。“等开春,我们就把孩子们新教学楼的地基打好。奠基那天,”他看向叶静雯,眼神温柔而坚定,“就让他们,给我们当花童。”
刘淑芬被这充满希望的画面触动,忍不住捂住嘴笑了,转身快步走向厨房,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对老管家福伯吩咐:“快!把西厢房收拾出来!老规矩,订了亲的姑爷,得在老宅住满三天……”
“铛——铛——”客厅角落那座老式座钟沉稳地敲了十下。叶正的目光被墙上的一张合影吸引——那是叶静雯十八岁生日的留影,青春飞扬,背景是青岩港繁忙的码头,远处还泊着叶氏海运那艘如今看来已然过时的货轮。
“萧风,”叶正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郑重,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隼,指向那张照片,“货轮上搜出的那份海外账本……里面提到王之汉在美账户关联的公司,有一笔不小的资金,曾流向灵武县的一个项目——荒山改造。”
他停顿了一下,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图纸。纸张已然泛黄,边角磨损严重。他将其在茶几上缓缓展开,赫然是一幅详细的规划图。“这是我十年前画的,”叶正的手指拂过图纸上山峦河流的线条,带着一丝怀念和痛楚,“在北山建一个大型生态养老社区。后来……被叶伟那逆子,拿去做了贷款的抵押物。”
萧风伸手接过图纸,指尖在接触到纸面的瞬间,意外地触到了图角一行细小的铅笔字迹——“给静雯的嫁妆”。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图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就在这时,远处街巷传来几声零星的脆响,是邻家孩童在燃放“开门炮”的余兴。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越过院墙。萧风循声望去,却见叶静雯正站在穿衣镜前,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翠色欲滴的簪子插入发髻,发间的珍珠发卡,在光线下闪烁着温润而坚定的微光。
这一天,覆盖灵武县多日的积雪,终于彻底消融。当萧风的车缓缓驶离叶家老宅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时,后视镜里清晰地映出叶正的身影——他正站在门廊下,踮着脚,亲手悬挂一幅崭新的、红得耀眼的大幅春联。横批“万象更新”四个遒劲大字,在料峭的春风中微微晃动,仿佛一个充满期许又略带不安的宣言。
手机屏幕适时亮起,是安月的信息:
【安月】: 省纪委对刘仁签发红色通缉令!王之汉在美涉案账户已冻结,资金确认将全部用于孤儿院重建。另,柳兰县长请示您初几回政府办?新到的拆迁安置方案急待您审阅签字。
萧风快速回复完,目光落在自己左手腕上那只象征着承诺与责任的龙凤镯。他下意识地用右手轻轻扶正了它。方向盘上,似乎还残留着叶静雯手心的微凉与依恋。前方的道路湿漉漉的,融雪汇成的水洼,清澈地倒映着洗过一般的湛蓝天空,波光粼粼,竟让他恍惚间看到了灵武港清晨那片宁静而广阔的海面。
他深知,这场始于除夕之夜的惊涛骇浪,暗流仍未完全平息。然而,当他稳稳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头坚定地驶向县政府的方向时,口袋中那枚翡翠簪子温润的轮廓,隔着布料清晰地硌着他的掌心——它传递来的,并非冰冷的玉石触感,而是一种比任何铁证都更加沉实、更加滚烫的力量。这力量,支撑着他,在黎明撕破最深的黑暗之后,步履沉稳,目光如炬,走向下一场注定不会平静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