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摇了摇头,那张被风霜雕刻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秦小雅和楚渊都无法理解的,近乎于悲悯的神情。
“都是岛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日子过得紧巴,手头不干净,也能理解。”
“为什么不报警?”
一直沉默的克里斯蒂娜,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她的声音,带着剧烈的,无法压抑的困惑。
在她看来,偷窃英雄祭品的人,是不可饶恕的罪人,理应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老人瞥了她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洞悉世事的,智慧的光。
“报警?”
他自嘲地笑了笑。
“小姑娘,你不懂。”
“这事要是捅出去了,派出所把人抓了,关几天,是能解气。”
“可然后呢?”
“他一家子,在岛上还怎么做人?”
“街坊邻居的,戳着脊梁骨骂啊!他家的孩子,在学校里,还抬得起头吗?”
“为了几瓶酒,一包烟,毁了一个家,甚至毁了一个孩子一辈子。”
“不值当。”
老人掐灭了烟头,小心翼翼地,将烟蒂收回口袋里。
“我儿子活着的时候,最是心善。他要是知道,因为他坟前的这点东西,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他在底下,也不会安生的。”
话音落下。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秦小雅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老人。
克里斯蒂娜也是如此。
她们一直以为,这个老人,是固执的,是偏执的,是“愚蠢”的。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幡然醒悟。
这个老人,从来都不傻。
他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不是不懂趋利避害。
恰恰相反。
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更通透,更长远。
他拥有的,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恩怨的,大拙若巧的,真正的智慧。
一种,连神,都未曾拥有过的,属于凡人的,慈悲。
老人没有再理会这三个被他一番话震得出神的年轻人。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像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行了,天不早了。”
他转过身,冲着三人咧嘴一笑。
“远道而来便是客,来我家吃点东西吧。”
......
老人的家,比想象中还要简陋。
一栋用石头和海泥垒起来的老房子,在海风年复一年的侵蚀下,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青苔和细密的裂纹。
屋子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一张掉漆的八仙桌,几条长条板凳,就是全部的待客家当。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看上去比老人小不了多少的老妇人,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正在厨房里忙碌着。
那是他的老伴和女婿。
还有个十几岁的少年,是他的外孙。
“随便坐,家里脏,别嫌弃。”
老人招呼了一声,便一头扎进了厨房,和老伴一起,将一盘盘热气腾腾的海鲜,端上了桌。
清蒸的海鲈鱼,白灼的大虾,还有一盆冒着热气的,奶白色的鱼汤。
没有复杂的烹饪,只有最原始的,属于大海的鲜美。
“来,吃,都尝尝!”
老人热情地招呼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劣质的白酒,又给楚渊满上。
“这些鱼虾,都是今天下午,码头上那几个小子硬塞给我的。”老人端起酒杯,和楚渊碰了一下,一口闷下,被那辛辣的酒液呛得咳嗽了两声,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以前啊,我干这事的时候,全岛的人都骂我疯了。”
他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现在,没人骂了。”
“他们出海回来,船能有个安稳地方停了,心里踏实。”
“我那闺女女婿,出门也能抬起头了。我那外孙,在学校里,也没人敢再叫他‘疯老头家的傻小子’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可秦小雅的眼泪,却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普通的,甚至有些寒酸的家庭,看着桌上那几盘算不上丰盛,却充满了人情味的饭菜。
她终于明白了。
这个老人,用半辈子的时间和一双变形的手,换来的,不仅仅是一座冰冷的避风港。
他换来的,是全岛渔民的安宁。
是他儿孙后代的,挺直的脊梁。
是他自己的,心安。
“大爷。”楚渊端起酒杯,由衷地敬了他一杯,“您这身体......”
他想说,您这么拼命,身体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喽。”
老人摆了摆手,脸上是一种看透了生死的豁达。
“我这身子骨,我自己清楚。”
他伸出那双扭曲变形的手,放在灯光下,像是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陈旧的工具。
“我一个人,把我儿子那辈,我孙子那辈,甚至我重孙子那辈的活,都给干完了。”
“不过......”
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坦然,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凉。
“我长命百岁不了,没关系。”
老人转过头,用那双布满了老茧的手,轻轻地,摸了摸旁边那个外孙的脑袋。
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的宠溺。
“只要他们,能平平安安的,能长命百岁,就够了。”
外孙眼泪盈眶,点头:
“我爷爷,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人!”
克里斯蒂娜看着那张还有些稚嫩的,充满了骄傲的脸。
看着那个老人脸上,那欣慰而又满足的,充满了慈爱的笑容。
看着这一屋子,平凡,渺小,却又充满了滚烫生命力的凡人。
她那座由神亲自为她构建的,冰冷而又坚固的圣殿,那套充满了“理性”与“逻辑”的,坚不可摧的世界观。
在这一刻。
彻彻底底地,崩塌了。
化为了漫天的,纷飞的,再也拼凑不起来的尘埃。
两行清澈的,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那双铂金色的,本该是神圣而又冰冷的眸子里,滑落下来。
她想起了神的话。
“凡人,是丑恶的,是自私的,是无可救药的。”
可她眼前看到的,又是什么?
是超越了生死的父爱。
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是知恩图报的淳朴。
是跨越了三代人的,沉默的,伟大的牺牲。
以及,那份足以让神明都为之动容的,最纯粹的,慈悲。
她第一次认识到,也第一次在心中认为。
神......
错了。
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是丑恶的。
这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疯狂生长的藤蔓,瞬间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
楚渊默默地,将这一切,都记录在了镜头里。
他知道,给克里斯蒂娜的“证据”,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