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的天儿,钱既定举着矿灯,手都微微发抖。为啥呢?他正踩在苏北老家那野荷塘里,脚下这地儿,可是三十年前全村人都躲得远远的“鬼沼”。这时候本应该是碧叶连天的荷塘,却一片枯黄,那些焦褐色的茎秆歪七扭八地支棱着,就像无数枯骨指向天空,看着就瘆得慌。
助手小六在旁边踢开半截朽烂的船板,从淤泥里翻出几粒青花瓷片,撇着嘴说:“钱哥,这破塘子真能有货?”钱既定没搭理他,矿灯光束扫过水面的时候,突然定在了一处异样反光的地方。五米开外的泥淖里,半截描金棺椁正渗着暗红锈迹,棺盖缝隙缠满了水藻,就跟女子散乱的长发似的。
钱既定他们用撬棍撬那棺缝,撬到第三次的时候,他居然听见了笑声。那笑声清凌凌的,就像十六七岁的少女踮着脚尖在青石板上跳格子。他猛地一回头,就看见小六正蹲在岸边抽烟,火星子隔着雨幕一闪一闪的。 “咔——”描金棺盖一下子就掀开了,本以为会有尸臭,结果飘出的是缕缕荷香。棺里面铺着褪色的鸳鸯锦被,被面下隆起的人形也就四尺长短。钱既定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刚碰到那冰凉绸缎,左脚忽然一阵剧痛。 他一个踉跄就跌进了泥水,矿灯一照自己裸露的脚踝,好家伙,层层裹脚布正从皮肤里长出来,趾骨还发出那种让人牙酸的错位声。
钱既定疼得不行,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睡着睡着,他好像听见有人对话,一个说:“阿荷姑娘,这缠足布要裹到甚时?”另一个回答:“回嬷嬷话,再三日便足月了...” 他一下就惊醒了,月光透过工棚塑料布照进来,他发现自己左脚缠着层层纱布。他明明记得自己是裹着雨衣睡的,再一看枕边,摆着双褪色绣鞋,鞋尖缀着并蒂莲,那针脚细密得让人心里发毛。 他拿出手机一看,相册里多出了几十张重复照片,都是同一双三寸金莲,出现在不同场景里。昨夜开棺的泥塘、老宅断墙,甚至他童年睡过的雕花木床,绣鞋都端端正正摆在画面中央,鞋帮还浸着暗红污渍。
钱既定跑到县志馆,翻那泛黄的《风物志》,纸都簌簌落着纸屑。上面写着:“光绪二十三年,荷女阿荷投塘。其父为攀附旗人老爷,强令幼女缠足,未及嫁娶,双足溃烂见骨...” 钱既定盯着那泛潮的宣纸,左脚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他眼前浮现出画面,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跪在祠堂,裹脚布渗出的血水把青砖染成褐色;少女抱着绣绷跳进荷塘,水藻缠住脖颈像条绿绫;最后画面定在了描金棺材上,原来那根本不是棺木,而是当年旗人老爷赏的缠足箱奁。
钱既定看着那双绣鞋,冲水里喊道:“你要找替身?”说完就把绣鞋抛进了荷塘,水面咕嘟咕嘟冒出血泡。 淤泥翻滚,阿荷残破的嫁衣浮了出来,她腐烂的面孔贴在钱既定鼻尖,说:“我要他们尝尝骨碎筋折的痛...” 雨幕中出现了好多虚影,倒卖文物的掮客、强拆祠堂的开发商,还有三十年前在塘边溺亡的考古队。每个人左脚都缠着渗血的裹脚布,在泥沼里又嚎又叫地翻滚着。 钱既定大喊一声:“够了!”然后扯开自己左脚的纱布,腐烂的皮肉里居然开出一朵白荷,他说:“用我的腿骨当莲藕,送你往生可好?”
天蒙蒙亮的时候,那棺材化成了齑粉,钱既定拖着残腿往塘心走。淤泥漫过膝盖时,他摸到了阿荷蜷缩的骸骨,脚踝处两道铁链深深勒进骨缝。 钱既定说:“你早该说了...”他掏出祖传的荷包,里面装着太爷爷当仵作时私藏的钥匙。铁链掉进深潭的刹那,满塘枯荷突然都绽开了,三百朵白荷托着描金棺椁缓缓沉了下去。 三个月后,钱既定拄着拐杖经过荷塘。新生的莲叶间浮着双绣鞋,鞋尖的并蒂莲这次朝着东方,那可是当年旗人祖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