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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抠开表层,拨开碎草,露出底下半截竹片边角。

他瞳孔骤缩,喉头一滚,忽然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用匕首尖小心剔去浮泥——竹片背面,竟用极细朱砂点了一星小点,位置、大小、晕染弧度,与三年前皓记酒馆后院那排防伪酒坛底部的“朱砂钉”分毫不差。

陈皓教过的。

那时柱子还扎着冲天辫,踮脚够酒坛,陈皓把他拎下来,按着他的手,在坛底刻下第一道凹痕:“酒坛会碎,坛底的印子,得长进土里才作数。”

如今,印子真的长进了土里。

消息传得比山风还快。

不到午时,工棚外就聚起二十余人,有昨日刚领了工钱的少年,也有扛着锄头来送饭的老妇。

他们不说话,只盯着李少爷埋竹片的地方,眼神浑浊又灼热,像盯着一口刚凿出水的井。

有人嘀咕:“孙家公子昨儿去了县学,听说捐了五百贯,要修《功德录》……说塌桥是流犯监工失察,连图纸都是错的。”

话音未落,一个孩童攥着炭笔跑来,指着远处山坳——那块为古渠湮没而立的无字碑,昨夜还画着蜿蜒沟渠线,今早却被人用湿泥抹去大半,只余断续几笔,歪斜如垂死蚯蚓。

人群静了一瞬。

老汉拄着拐来了。

他没看碑,也没看人,只盯着李少爷手里那本山藤纸日志,封面三枚靛蓝铜钱印,在日光下泛着沉哑光泽。

他伸出手,枯枝般的手指悬在纸页上方,迟迟未落。

“若信我,”李少爷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青石,“明日随我去挖。”

没人应声。

可次日卯正,渡口段路基旁已站了三十七个人。

锄头、铁钎、豁口陶碗,全都攥得死紧。

李少爷没指一处,只翻开日志暴雨夜那页,指尖停在一行小楷上:“申时三刻,南坪第三导流口下三尺七寸,土色褐中泛青,触之微黏,刮之有茶渍气。”

他抬眼,望向张大叔:“您家去年春焙的‘雾岭毛峰’,炒青时火候偏重,叶底泛褐,泡汤后盏沿留渍——那渍,就是这个味。”

张大叔一怔,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上下一动。

众人挥锄。

第一处,掘开三尺七寸,泥色果如所载,褐中泛青;刨开湿土,赫然露出一枚竹片,刻着“三月廿六,晴,风南”,背面朱砂点,与日志页眉批注的“试水ph值”墨迹旁所绘色卡完全一致——靛蓝浸醋、褐黄遇碱、惨白近酸,而那竹片边缘沾着一点干涸茶渍,正是雾岭毛峰特有的褐中透赭。

第二处,第三处……皆准。

当最后一片竹片被捧出时,泥水顺着指缝滴落,日志摊在众人围成的圆心,纸页被山风掀得哗哗作响。

墨迹未洇,字字如钉。

就在此时,马蹄声自东而来,不疾不徐,踏在未干的泥路上,发出沉闷回响。

陈皓到了。

他未披斗篷,青布直裰沾着晨露,肩头落着两片松针,针尖凝着北岭山脊特有的铁锈色露珠。

他跳下马,目光扫过众人手中泥污的竹片、摊开的日志、还有李少爷低垂的颈项——那里,一道旧疤蜿蜒如蛇,是万记酒坊板子留下的,如今覆着新结的痂。

他没看那本日志,也没赞一句。

只上前一步,伸手,从李少爷掌中轻轻抽走那页暴雨夜的记录,纸角微颤,墨迹在风里簌簌欲飞。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如刃,直刺李少爷瞳底:

“若日志被焚,路还能不能说话?”

李少爷一怔,喉结猛地一跳。

陈皓却已转身,袍角掠过众人脚边,朝古渠旧址方向走去。

李少爷下意识跟上。

山风忽烈,卷起满地枯叶与尘土。

他们停在一处坍塌的渠壁前。

陈皓抬手,指向青黑苔痕密布的石缝——那里,一道极细的水线正悄然渗出,在晨光里泛着微不可察的银光,蜿蜒向下,无声汇入归源道主路基底。

苔痕之下,石面隐约可见几道浅浅刻痕,形如箭头,指向同一方向。

李少爷屏住呼吸,俯身细看。

那刻痕边缘,竟也嵌着半粒风干的茶渍。

陈皓的手指离开那页暴雨夜的记录时,纸角在风里绷成一道微颤的弧线,像一张拉满却未放的弓。

李少爷喉间发紧,仿佛被那句诘问攥住了气管——“若日志被焚,路还能不能说话?”

不是赞许,不是嘉许,甚至不是确认。

是叩问。

是把所有伏在泥里、刻在竹上、写进墨里的“真”,一把拎到火上烤:它经不经得烧?

扛不扛得住吗?

存不存在一种比纸更顽固的证言?

他忽然明白了。

父亲当年验松,为防人调包;陈皓教柱子刻坛底,为防酒被掺假;而他自己埋竹片、记土色、嗅茶渍……原以为是在对抗谎言,却始终困在“留下证据”的框里——可证据若只供人查、供人审、供人焚毁或篡改,便仍是易碎的器皿。

真正的证言,该长在土地里,生在水脉中,活在人的身体记忆里。

他没再看陈皓背影,只转身,声音低而沉:“跟我来。”

古渠旧址在山坳背阴处,坍塌的渠壁如巨兽折断的肋骨,青黑苔痕厚积,湿冷沁骨。

众人默然跟随,连锄头磕碰石块的声响都下意识压了三分。

李少爷停步,蹲下,指尖拂开一片滑腻苔藓——石缝间,一缕极细的水线正无声渗出,在晨光斜照下泛银,蜿蜒向下,直没入归源道夯实的路基深处。

“水走过的路,比墨更久。”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字字凿进寂静里。

话音落,他指甲沿石缝刮去薄层苔衣。

底下,几道浅痕赫然浮现:非字非画,是箭头——三枚,方向一致,尖端微微上翘,似在指向地心深处某处伏流。

众人屏息俯身,柱子第一个凑近,鼻尖几乎触到石面——那箭头边缘,果然嵌着半粒风干的褐赭色渍,皲裂如釉,正是雾岭毛峰焙火过重后特有的叶底余痕。

李少爷从怀中取出一只小陶瓶,拔塞倾出少许灰白浆液,以指腹蘸取,在箭头旁轻轻一抹。

石灰水遇石微嘶,片刻后,石面浮起几行极淡字迹,细如蛛丝,却清晰可辨:“嘉和七年四月十一,卯初,渠底淤厚二尺三寸,右壁渗水,速引导流。”字尾一点朱砂,与竹片背面那星红点同出一辙。

原来他早将关键数据以石灰水写于渠石——遇雨则显形,晴干即隐迹,唯有亲历者知其位置、识其笔意、懂其气味。

水记得,石记得,人亦记得。

三者互证,方成铁律。

当晚,民议厅烛火彻夜未熄。

特批文书盖下三枚朱印:“归源实录制”正式立制——凡重大工程,须由养护员手绘日志、埋设骨记、留痕渠石,三证缺一,不得验收。

纸为录,竹为骨,石为证,人即尺度。

狱中,孙主簿枯坐灯下,听牢卒念完新制条文,忽而惨笑一声,抓起儿子刚送来的《功德录》草稿,十指抠进纸背,嘶啦——撕!

再撕!

纸屑如雪纷扬,落满他膝头那件洗得发亮的旧官袍。

而工棚檐下,李少爷蹲在炭盆边,火光跃动,映亮他额角新结的痂与眼底未熄的焰。

一个瘦小孩童踮脚递来削尖的柳木签,他接过,在新削的竹片上缓缓写下:“今日晴,夯七尺。”炭迹粗粝,却力透竹肌。

火光舔舐字锋,那墨色竟比县衙新立的功德碑文更灼、更亮、更不肯熄。

远处山脊,一骑快马踏着残阳疾驰而来,马鞍侧悬的铜牌在暮色里一闪——牌面阴刻“监察御史周”五字,寒光凛冽。

监察御史周大人的马蹄声停在民议厅门前时,檐角铜铃正被山风撞得嗡鸣三响。

那声音不似往日清越,倒像绷紧的弓弦将断未断。

李芊芊站在西厢窗后,指尖还沾着半点桐油——刚为“信义账板”补完第七根青线。

她没回头,只听见廊下皂隶靴底碾过碎石的咯吱声,一声比一声沉,一声比一声近。

门被推开,不是推,是被人从外抵开一道缝,再由两名黑衣随从齐肩顶开。

木轴呻吟,尘灰簌簌而落。

周大人踏进来的第一眼,没看人,没看账,目光如刀,直钉墙上那块杉木板——百枚竹签斜插如阵,彩线垂落如脉,青黄赤色在烛火里微微浮动,像一百条尚未冷却的活命之河。

他唇角一牵,笑意未达眼底:“好热闹。”

话音未落,身后幕僚已上前一步,袖中滑出一卷黄绫封的勘验令,朱砂印盖得极重,几乎要压破纸背:“奉钦命查浙东重建低息券发放事。账目混乱,凭证杂乱,恐生新弊,祸延朝纲。”

李芊芊这才转身。

她未施礼,只将手中半截桐油布巾叠好,轻轻搁在案角。

动作慢,却稳得像在夯最后一道路基。

“凭证在此。”她抬手,示意柱子捧上三匣:一匣是百张低息券正本,编号连贯,靛蓝铜钱印边缘微凸;一匣是百户灾民按指印的兑领簿,指纹墨拓与券面编号一一对应;第三匣最薄,仅十页,却是归源道沿线七村茶田界桩图,每根界桩旁,皆以细笔标注某户所领券号、某童识字进度、某妇织布工时——三者交叉勾连,缺一不可解。

周大人翻了两页,指尖在一张指印拓片上顿住。

那印歪斜,边缘泛白,是个八岁女童的拇指印。

“孩童指印,也能作数?”他冷笑,“民账无印,岂可为凭?”

话音落,厅内烛火忽地一跳。

柳婆婆就在这时拄拐进来,枯枝般的手扶着门框,喘得厉害,却将一只油纸包轻轻放在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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