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一天,洗漱后清清爽爽,是睡觉前最舒服的时刻。
周舟想和郑则黏一块说说话,看看话本,可满满却一直哭个不停,任凭小爹怎么抱也哄不好。
“满满,你怎么了呀,是不是困啊?”
尿布是新换的,摇篮床铺得软乎乎的,又刚吃饱一顿,想不明白怎么就哭了?
嚎一声到尾儿了,又一声更高的接上,手脚包在小被里,全身的劲儿全用在嗓门上了。小娃娃的哭声穿透双耳,太阳穴“突突”跳疼,周舟听得心神慌乱,生怕满满喘不过气,又怕自己先一步背过气去。
“小宝,”郑则推门进屋,匆匆擦了擦滴水的头发,随手将其拢到脑后便朝夫郎伸手,“不怕,我来抱。”
汉子身影高大,一身水汽浓重,周舟忙将孩子交给他:“满满哭个不停。”
郑则再不来他就要跟着哭了……
他一来周舟立马安心了,紧皱的眉头松开,肩背都放松不少,“你离开前好好的,睁着大眼四处张望呢,你一走,安静没多久就开始哼唧。”
“应该是闹觉了。”
郑则接过孩子晃了晃,朝小人逗道:“人小小,脑子也小小,困了不知道怎么睡觉,郑怀谦,傻不傻。”
“你别说他傻……”周舟贴在他手臂旁,听到这话又不乐意了,他那么小。
才一点大,不会说话也不会爬,冷了热了困了饿了难受了只能哭,凡事仰仗大人,若大人发现不了或照顾不周,娃娃也没有选择,周舟就觉得好可怜。
“我不说了,”郑则从善如流,“你儿子是个大聪明。”
“……”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在房里走了两三圈,或许是阿爹的大掌托着舒服,满满渐渐安静,郑则抱到夫郎身边轻声道:“你再喂他吃点。”
“……”周舟顿住,继而有点羞耻地看向相公,小声道:“没有啦。”
本就不多,前头刚喂不久,得缓一缓。
郑则挑挑眉,看着臂弯里的郑怀谦心想,你饿了再说吧!他抱着孩子往门口走,开门前回头朝夫郎道:“咱今晚睡个好觉。”
满满扬起小手挥舞,无知无觉。
堂屋点了灯,两位长辈披着外衣闲聊呢,郑大娘见儿子抱孩子出来也不奇怪,只笑道:“哄好了?”
她老早在外头等了,想着夫夫俩哄不好肯定会来找,后来哭声渐停,夫妻俩聊天一时没收住,也就没回房。
堂屋大门关着,躺椅被郑老爹搬进屋来继续躺,他见状问:“咋了,送满满来了?”
“今晚他和你们睡,”郑则的头发没干透,垂在肩膀两侧晕湿了里衣,他直接将郑怀谦塞到阿娘手上,直言道,“跑一天累了。”
郑大娘乐意得很,大孙一到怀里,她也顾不上听儿子什么说辞了,只吩咐他多拿几块布巾,摇篮床也搬来。
入夜寂静,堂屋的油灯吹了,只有各房点了灯。
周舟盘腿坐在郑则身后,拿着布巾帮他搓干头发,待发丝不再滴水动作渐渐才慢下来,一面闲聊道:“我有事想问你。”
“嗯,”郑则微微侧头,“什么事?”
两人外出聊的都是卖货的事,小话没机会讲,周舟轻声将今早娘亲让他劝辛哥儿的事说了,又问:“他们仨一块来家里的,小九你帮寻了去处,鲁康你打算好了出路……”
“那辛哥儿呢,你有没有安排?”
“辛哥儿?”
对孟辛郑则确实没想太多,他正过身子,牵住夫郎道:“辛哥儿不是安排好了吗,他就在新房照顾爹娘。”
前两年他才十岁,做不了什么活,如今年岁渐长留在新房最好不过。
那头什么都好,吃好住好,爹娘又是十分有涵养的人,能在身边言传身教,辛哥儿说话做事都比别家孩子强。
“我知道,那他长大后呢,哥儿要嫁人的吧……也不过四五年了,到时怎么安排?”
什么怎么安排?
郑则仔细观察粥粥表情,轻声问:“你不想他外嫁?”
周舟抬眼看他,“嗯”一声。
他来响水村这几年,目睹不少面熟的哥儿姐儿外嫁,后来再也没在村里见过了……连阿娘这样在家说话硬气的女娘都时不时感叹呢,离开青石村后,再有心想回家探望,也总被家里的大事小事耽搁,算起来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
“他不能留在家吗?”
“你不想他嫁人?若他想嫁呢。”
孟辛搬去新房前一晚,两家团聚时讲清楚了,小哥儿照顾两位长辈,到了年纪去留看他决定。
“也并非要求不嫁……”周舟说,报恩也不至于如此。
郑则瞄了一眼气闷的夫郎,想看他更多生动表情,故意道,“他亲哥都没开口呢,我这个能有什么安排?”
周舟听完这句果然恼了,嘴一拱,压眉瞪眼,“这说的什么话啊,小九还仰仗你过活呢,等他能自己挣钱时,钱没挣够,辛哥儿的岁数就等不住了。你不安排谁安排?”
“哥儿就这点不好……”
有父母靠父母安排,没父母靠哥哥安排,再没哥哥只能靠亲缘长辈,总之就只能靠别人来安排。
郑则好笑:“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现在提前安排四五年后的事。”
见夫郎神情失落,郑则轻叹一声,抱住人安慰道:“他也才十二,你别太早忧心,别烦恼……这事我记在心里了,会认真再想想。”
被他用力一抱,周舟的脸蛋挤在温热胸膛,莫名安心了,郑则说话总是算话的,大不了他将来多提醒几次。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待头发彻底干透,夫夫俩吹灯歇息。
次日一早,郑则抱着儿子出门放风,他得了两天空闲,打算在家教两个小子驾车。
此前,哎,先带带郑怀谦。
这次爷俩都挺体面:郑则睡了一顿好觉,精神饱满心情愉悦,加上孩子没在房里闹人,起床游刃有余,穿衣梳头洗漱,干干净净才出门。满满醒来饱餐一顿,正晕乎着,被他爹抱出门小风一吹,发现眼前风景变了,立马蹬脚挥手兴奋起来。
体面的爷俩也没走太远,从家里这个门出去,走了没几步,又进了另一个门。
“大鹅,大鹅凶的,咬过你小爹屁股。”
“嗯呀啊啊。”
“菜地,荷池,蜀葵花,你小爹种的。”
“呐呐嗯。”
“你小叔叔来了。”
听到动静的孟辛警惕赶来张望,一看是满满,当即笑逐颜开跑到跟前捏捏他的胖脚丫,“满满,你醒啦,我是小叔叔啊,叫小叔叔。”
“唔。”
郑则怀疑他根本听不懂,偷偷捏了一把儿子的胖屁股,端着孩子走进中庭,站在厨房窗口喊道:“娘。”
“哎!”周娘亲应道,待她挥散蒸锅的氤氲水汽,一眼瞧见探头张望的小娃娃,秀美眉毛扬起不由惊喜道,“满满啊,醒这么早呢,等会儿在这头吃早饭吧,小宝呢?”
“小宝在家,我抱他出门走走。”
看着孩子饱满如月的脸蛋,好奇澄净的眼睛,周娘亲特别想给他拿一个大馒头捧着啃,她朝窗口伸手碰了碰满满的脚丫,可惜道:“你这胖小子,只能先喝羊乳喽。”
说了两句,郑则抱孩子继续往前走。
入秋后荷花池中茎秆斜折,莲蓬低垂,荷叶枯黄卷边,水面倒映萧疏枝影,小风一吹秋意浓郁。
他垂眼看怀中小娃娃,继续教道:“这是莲蓬,荷叶。”
中庭荷池自家观赏,荷花没割去卖,供奉菩萨一天两支也用不完,入秋后花瓣凋谢,长成的莲蓬特别多。
“喵呜~”
父子俩齐齐抬头。
一只三色长毛大猫端庄蹲坐于墙头,小脸尖尖,黄瞳竖耳,胸前毛发雪白,两只毛茸茸的脚置于前方,蓬松尾巴在身后轻轻摇晃,姿态高傲,正气凛然。
模样真气派啊,郑则兜了兜郑怀谦,低声道:“那是蛋黄,是猫,你小爹养的。”
有段时日没在家里瞧见了,昨晚吃饭粥粥还念叨呢,不知怎么跑到新房这头。
蛋黄歪头打量了一会儿,判断两人没什么威胁,便从墙头轻巧跃下,若无旁人般围着荷池逛,若是哪头有小鱼摆尾泛起涟漪,它立马悄悄跑去那头观察。
原是跑来新房抓鱼吃。
郑则没再打扰,抱着郑怀谦绕过三花大猫,沿着墙边走到观荷亭。
石桌上有茶壶,壶嘴冒出热气,地上有一个烧艾草的炭盆,一侧的住床上放着两个圆形的坐垫,郑则猜想爹娘傍晚饭后常常来此闲坐。
堂屋供台的台面擦得光亮,西北角的佛台烛火光明,含笑慈悲的观音菩萨小像之上,荷花图禅意清雅,香炉里点了香。
明明是他和小宝去求佛许愿,还愿供奉却是爹娘一直在做,郑则心有感叹,教导道:“郑怀谦,这是菩萨娘娘,将来长大了你也要诚心供奉,知道吗?”
“唔嗯,啊啊。”
“听得明白吗你,呜哇哇说了不少。”
郑则喊来厨房干活的孟辛,让他抱着孩子,“他如今挣扎的力气有点大,你抱紧了,坚持一会儿。”
“嗯!”孟辛坐在椅子上,双臂环住满满,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郑则虔诚上了一炷香,再回头,发现小娃娃呆愣愣的,眨巴着大眼看向他,很乖,没挣扎,孟辛尽职尽职,手上抱得稳稳的。
爷俩往后门走,没出门就听到说话声。
“东家,东家!我来吧,哎呀别忙了,您刷刷马匹就成。”
“两箩筐稻壳我还挑不动了?”
一年过去,柿子树苗肉眼可见长高了些,叶子繁茂,母羊咩咩叫,后院有些凌乱,马匹绑在羊圈外,地面三两步就有稻壳草屑洒落,说话声从马房传来。
原是要清扫马厩地面的稻壳。
“爹,马伯。”郑则抱着儿子咱在水槽边喊人,又道,“我来挑吧。”
周爹从光线明亮的马房回头,一眼瞧见大孙口水滴答朝人笑,也笑了一下,又挥手驱赶,“去去去,脏污着呢,小娃娃不要来这里凑热闹,小则快抱走,不用你忙,几担子稻壳我能挑!”
老马赶紧道:“姑爷,你劝劝当家的吧,让他可别挑了!”
郑则劝说无果,抱着郑怀谦从后院的竹门离开,不远处,荒芜一片的空地挖开一个坑,里头残留灰烬,上面覆盖了一层稻壳。
他想了想,绕到篱笆空地的竹墙外,朝里喊:“小九——鲁康——”
人没喊来,两只狗先冲过来叫唤。
猪圈就在附近,飘出来的味儿真不大好闻,一早铲猪粪的郑老爹听到这声,不由朝墙外道:“郑则?跑到后头干啥了。”
满满打挺挣扎了,咿咿呀呀喊出声,似乎不大满意这处放风的地方。
郑老爹一听大孙的哭声,顿时急了,丢开铲子跑到竹墙张望,骂道:“说你啥好!带孩子跑到猪圈外做甚了,快抱走,快快快!”
两个小子寻摸不准大哥位置,听到大伯骂人才匆匆赶来。郑则端着打挺的大鲤鱼,快速道:“你俩去新房后院帮年叔扫马厩,回来再吃早饭。”
他自个儿又抱走哇哇大哭的郑怀谦,两人在荒地转悠,郑则不停在篱笆空地外围和新房后院来回看,兀自想心事。
荒地很大,此处离最密集的村子住宅有一定距离,因着没有公共水井,离山脚能喝的山泉又远,响水村子子孙孙繁衍,也没多少人愿意在附近建房安家。
若是将来要支起做土豆粉的草棚,产量大了,热闹了,估计会有人挪到这头建房子。郑则也猜不准别人心思。
秋风吹起,荒地中只站着郑则一个。
他抱着恢复安静的小娃娃,远远看见小九和鲁康从新房后院跑出来,两人将谷壳倒入坑中,坑中烟雾飘出,孟辛跑出来,守在坑边用树枝慢慢拨动。
三人个孩子,两个小子一个哥儿。
小宝昨晚问,孟辛不能留在家吗?
别人的心思郑则猜不准,小宝和孟辛的心思他倒是能猜一猜。
小宝希望辛哥儿嫁了人也不要离开家里,若是留在新房,郑则看来,那是不行的。
一来昨晚那句“亲哥还没说什么”也并非完全说笑,总归得问问小九意见。二来怕将来人多,乱了套。
至于孟辛,现在年龄小,他哥在,他大伯大娘粥粥哥都在,他哪里都不会去……嫁人的事,郑则这会儿真没办法,四五年后,他怎能预判孟辛会遇见谁、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改变?
与其操心未知的变化,不如早点先在荒地划地,妥当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