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意外与技术无关,这是爱丽丝早就知道的事,却是艾米丽相信又没有实证的飘渺安慰。
直到亲手救下一个被宣判了死缓的产妇,这句话才真正的,踏踏实实托住了艾米丽的心脏。
爱丽丝本来还想陪一下她,没想到艾米丽抹了抹泪,如释重负:
“爱丽丝小姐,我没事的,我现在就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一个人待一会儿。”
“那位病人是您的朋友吧,您先去看看她吧,我缓过来了以后,明天再去拜访您。”
艾米丽现在需要的不是陪伴,她在消化这些年积压到此刻反噬上来的情绪。
爱丽丝确定艾米丽的状态在转好后,放心离开。
玛丽安已经陷入了昏睡,产科医生说她还有一个难关要过,那便是令人惊恐的产褥热,产后感染。
十天,如果十天内出现了连续的高烧,那就意味着她又被死神盯上了。
这种警告不是诅咒,是医院送给每一个新手妈妈的忠告,提醒她们以及陪护的亲友,千万不要以为孩子出生了就掉以轻心,疏忽了对产妇的清洁与照顾。
玛丽安的姐姐仔细听着,她小心觑着克里斯蒂娜等人的脸色,分享贫苦人民应对产褥热的办法——
一个最简单的措施,接触新手妈妈与宝宝时必须洗干净手。
众人积极学习了,但出于安全考虑,他们没急着去见刚出生的小婴儿,选择再等等。
天边将白,爱丽丝带着一身的晨露与疲惫,回到家里洗漱一新,硬撑着打架的眼皮赶去上班。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回家随便吃点东西,爱丽丝闭着眼睛洗澡,迅速上床躺好,秒睡。
盖上被子昏天黑地地睡了十几个小时,醒了就上班。
直到玛丽安生产的第三日,爱丽丝才再次来到医院。
她来到医院时,很高兴地看到了已经醒了过来,状态不错的玛丽安。
还有被团团围住的小婴儿。
玛丽安生了一个女儿,一个胖胖的女婴。
在这个脆弱的新生命面前,大家默契地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连呼吸都不敢加重,屏气凝神看着她翕动的鼻翼与起伏的小身子。
爱丽丝凑过去,悄悄问:“取名字了吗?”
杰克压低声音:“早就想了好几个名字,跟玛丽安姓。大部分人倾向瑞娜特.爱丽丝.尼克斯。”
玛丽安早就说过,如果没有爱丽丝,她与孩子根本没有活下来的机会。所以早早就决定要让爱丽丝做她孩子的教母。
孩子的姓名格式,便是名字+教母中间名+姓氏。
爱丽丝咀嚼了一下“瑞娜特”这个含有“新生\/重生”意义的名字,颔首:
“还不错,挺适合她的。”
小小的瑞娜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差点无法出生的孩子。
她吧唧了一下嘴,在梦里吹出个口水小泡泡,引起一阵压低的惊呼。
爱丽丝又看了会,越看心情越好。
新生命的诞生让在场的人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中,玛丽安一天天好转的健康状态更是让人长松一口气。
公寓新闻社医院三头跑的第三天,爱丽丝在医院的走廊碰到了艾米丽。
艾米丽告诉爱丽丝,艾玛因为父亲身在庄园,不得已留下后。
她独自离开了格拉斯哥,一路过来,在各个医院之间辗转。
“我以为余生就这样,到处打零工攒点钱了。”
艾米丽有点不好意思,
“听起来很没志气对吧,但我一时也想不到可以去做什么了。真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碰上您,再次站在手术台前。”
“之前的那位产科医生私底下询问过我的意思,他认为我操作产钳,把握药物剂量的技术很娴熟,继续当护士太屈才了。”
艾米丽的笑容变淡,
“我可能会按原计划,在这里赚点钱,然后去教会医院免费帮忙吧。”
“毕竟,我身上还背着人命官司,除非梅斯默家族能倒台,不然在没证据的情况下,我做不到翻案,甚至不能用回原来的身份。”
这是实话,玛莎之死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见爱丽丝眉目凝重,艾米丽自己先扬起嘴角,轻松道:
“已经很好了,小瑞娜特的出生仿佛也让我获得了一回重生。比起事故刚发生的那段时间,我恨不得……”
恨不得将所有的罪过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无数次的叩问神明与命运,是否是她犯下的罪,牵连到了无辜者。
艾米丽放轻声音,
“特别是我确实做错过一些事,堕胎手术是违法的,也违背了誓言的。”
“我还曾经刻意给某个病人选择了更残酷漫长的治疗方式,因为他女儿身上全是淤青与血痕,只要一想到我治好他的手,他就会立刻冲着家人扬起铁锹,我就不由拉长了他恢复的时间……”
艾米丽揉了揉眉心,
“这也是我犯下的错,我做了太多错事了,我实在是没办法告诉自己,告诉自己是个无辜者。”
这是爱丽丝所不知道,属于艾米丽的私心。
她是怜悯生命的白衣天使,但不是只为病人服务的天使。
刚出社会的那几年,她天真又冲动,对看不惯的事,做不到默默坚守职务。
她不仅治疗着肉体上的痛苦,还企图对精神上的病灶也下手。
偷偷给家暴者用更刺激性的药物,为了赚钱接取违法的堕胎手术。
艾米丽心惊胆战,在业余时间,以做疯人院义工的方法尝试赎罪。
如果没出事,她可能会在纠结中收手,也可能彻底想通,更坦然的用自己的方法对待每一位病人。
然而事故的发生时间,在她最摇摆不定的时候。
艾米丽想来想去,把说不清的罪责归于己身。
“我给我的一位同学写过信,我的同学说我和他很像。”
艾米丽幽幽道,
“他说我与他,本质上都是最纯粹的那种人,激情的驱使下,就容易将法律与常理视为无物。”
“我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他跟自己和解。而我有一颗善于反刍问题的大脑,总是在纠结,痛苦于我发过的誓言。”
“我的心始终得不到回应,便在空洞中保持着恐惧与颤栗,独自背负着巨大的创痛。”
这个见解很中肯,爱丽丝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艾米丽垂下眼,“得到艾玛的谅解后,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但在一些夜里,我还是会为一些不确定的答案惊醒。”
“是的,无论你们怎么说,我的心,我的大脑,总是会把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可能性拿出来反复思考。”
“直到一个新的生命降生,终于,我终于不用那么纠结了。”
艾米丽给爱丽丝塞了一笔钱,
“帮我转交给小瑞娜特吧,恭贺她的新生,恭贺我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