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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州的军帐里,烛火映着四壁的冰雪,寒气从帐底钻进来,冻得人指尖发麻。渤海王捧着贞孝带来的貂皮袄,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领口的绒毛——那是女儿嫁入吴国前,亲手为他缝制的,如今边角已磨得发亮。

“贞孝啊,你回来看爹和娘,爹高兴。”渤海王声音沙哑,目光却瞟向帐外操练的士兵,“可你也看到了,锦州的雪比往年大,漠河部的存粮只够吃到正月,再不想办法,开春又要饿死人。”

王妃坐在一旁,拉着贞孝的手,眼圈泛红:“你大哥已经带船队出了北幽州,南幽州的暖田就在眼前,那是能让渤海人活下去的根啊。”

贞孝望着父母鬓边的白发,喉头发紧。她刚从海州来,立渊在前线的艰难,她比谁都清楚。“爹,娘,女儿知道族人苦。”她轻声道,将管叔递来的舆图铺开,指尖点向邺国北境,“可南幽州、阳州现在是块烫手的山芋。北狄盯着,梁国看着,咱们若真动手,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嵩临在旁哼了一声:“小妹这是嫁入吴国,忘了本了?当年你挨饿的日子,难道忘了?那时邺国还封锁了海路!”

“二哥!”贞孝抬头看他,眼底带着急切,“正因为记得,才不能冲动。立渊在海州和邺国死磕,咱们此时南下,看似捡便宜,实则是替他分担了压力——邺国若被逼急了,只会拼尽全力先打咱们,到时候北境王的怒火,可不是渤海能扛的。”

管叔适时开口,声音沉稳:“大王,王妃,太子殿下让老奴带句话。渤海若肯按兵不动,待吴邺战事平息,吴国愿以阳州的三成粮草,换渤海在北境的互市之权。”他顿了顿,补充道,“阳州的暖田虽好,可守不住,终究是别人的。互市开了,粮食、铁器能常年流通,才是长久之计。”

渤海王沉默着,手指在舆图上的“南幽州”划来划去。那片土地,他梦见过无数次,梦里的族人在暖田里种粮,再也不用啃冻鱼。可贞孝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得他心头的火渐渐凉了。

“爹,”贞孝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皮肤传过去,“女儿在吴国,日夜惦记着渤海。可眼下真不是时候。北狄和梁国虎视眈眈,咱们若先动,只会被他们当枪使。不如再等等,等立渊那边分出胜负,咱们再做打算,好不好?”

王妃叹了口气,替丈夫拢了拢衣襟:“你爹也是被饿怕了。上个月,你叔叔……”她没说下去,只是抹了把泪。

“娘,”贞孝的声音软了些,“女儿带来了些海州的粮种,耐寒耐旱,开春试着种种看。若成了,咱们自己的土地也能产粮。”她看向渤海王,“再信女儿一次,等这阵子乱局过去,女儿一定帮族人寻条稳妥的活路。”

帐外的风停了,月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舆图上。渤海王望着那片被无数人觊觎的土地,又看看女儿眼中的恳求,终是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让你大哥……在北幽州外再停些日子。”他声音低沉,像做了极大的让步,“若三月后还没转机……再说。”

贞孝眼眶一热,重重地点了点头。帐内的烛火跳了跳,映着一家人的身影,在这极北的寒夜里,暂时压下了南下的念头。只是谁都知道,那片温暖的土地,始终是渤海人心里放不下的执念,像埋在雪下的火种,稍不留意,就会燎原。

锦州的雪刚停,檐角的冰棱折射着初春的微光。贞孝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陪母亲走在城墙上,父亲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他正指着远处的雪原,说等雪化了要在这里开垦新田。这是她嫁入吴国后,难得与父母共处的安稳时光,连风里都带着松快的暖意。

“你看那片松林,”渤海王妃指着城墙下的墨绿,“你小时候总爱在那儿捡松果,被松鼠追得满山跑。”

贞孝笑着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的玉佩——那是立渊送的,说玉暖,能护着她和孩子。她正想说些海州的趣事,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嵩临的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上城墙,脸色惨白如纸:“王……王爷!王妃!大……大事不好了!”

渤海王皱眉转身:“慌什么?”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在北幽州起兵了!”亲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三日前就渡过了界河,一路攻云州,一路取阳州,他亲自带雪骑……已经围住南幽州了!”

“什么?!”渤海王猛地顿住脚,手里的马鞭“啪”地掉在地上。

贞孝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眼前的雪原、松林、父母的脸瞬间模糊成一片白。她拼命想抓住什么,指尖却只捞到一把寒气——她劝过大哥,求过父亲,甚至把立渊的承诺搬出来,可终究没能拦住这场急火。邺国北境再虚,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哥带的那点雪骑,哪禁得住邺军的反扑?

“不……不会的……”她喃喃自语,腹部忽然传来一阵坠痛,眼前一黑,身子便软软地倒下去。

“贞孝!”渤海王妃惊呼着扑上前,却只接住她滑落的披风。贞孝的脸埋在积雪里,鬓边的发丝被冷汗濡湿,嘴唇泛着青紫色,手里还攥着那枚温热的玉佩。

“快传军医!快!”渤海王的声音劈了叉,他颤抖着抱起女儿,才发现她的手凉得像冰,“宏临这个孽障!他疯了吗?!”

城墙上的卫兵慌忙围拢,却没人敢出声。远处的雪原依旧安静,可每个人都知道,那平静下已藏不住滔天的战火。渤海王妃抚着贞孝汗湿的额头,眼泪砸在女儿脸上:“傻孩子,你这是何苦……”

军医匆匆赶来时,贞孝仍未醒转,只是眉头死死蹙着,像是在梦里还在挣扎。渤海王望着女儿隆起的小腹,又看向北幽州的方向,忽然一拳砸在城砖上,指节渗出血来——他给宏临的命令明明是“就地待命”,可那封迟来的信,终究没赶上儿子跃马过河的马蹄声。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碎雪,打在贞孝苍白的脸上。她在昏迷中轻轻呻吟了一声,像是在唤谁的名字。城墙上的阳光渐渐斜了,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拉成一道沉重的影子,压在锦州的每一寸土地上。

东都皇宫的偏殿里,邺皇正扶着案几喘息,殿角的铜鹤香炉里,安神香燃得只剩半截灰烬。当内侍将渤海突袭北境的军报呈上时,他先是猛地怔住,随即爆发出雷霆般的怒吼:“反了!都反了!”

案上的青瓷笔洗被他扫落在地,碎片溅起,划破了内侍的手背。“宏临这个白眼狼!竟忘了朕这个姑父,他竟敢在此时背后捅刀!”邺皇赤红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

可怒吼声未落,他忽然停住了,眼中的暴怒渐渐被一种疯狂的算计取代。“姻亲?”他喃喃自语,忽然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立渊啊立渊,你娶了渤海的公主,如今倒成了你的软肋!”

他踉跄着走到舆图前,指尖重重戳在“南幽州”的位置。前脚送来的密报里得知渤海王下令暂缓用兵,锦州驻军待命,宏临的先头部队已成了孤军,邺皇露出诡谲的笑容,这不正是老天爷送他的机会?

“传朕旨意!”邺皇猛地转身,声音嘶哑却带着狠厉,“调东都守备军一部,由镇东将军统领,星夜驰援北境!对渤海来犯之敌围而不打,把动静闹大!”

内侍愣住了:“陛下,东都守备若抽走一部,那都城防卫……”

“防卫?”邺皇冷笑,“立渊若分兵去救渤海,铁门关的压力自会减轻;郭淮若回师护着他的姻亲,沿海州县的攻击也会停!朕应付立渊吃力,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宏临?”他眼中闪着疯狂的光,“朕就是要让立渊选——是攻铁门关,还是救他的岳家!”

旨意一下,偏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谁都清楚,抽调东都守备意味着都城空虚,可邺皇此刻已顾不上这些,他要的是用渤海这枚棋子,逼立渊分兵,缓解铁门关的危局。

可这还不够。

邺皇忽然看向贴身内侍,声音压得极低:“去,传鸿胪寺的密探。让他带一份朕的亲笔信,连夜前往北狄——告诉单于,只要他肯突袭渤海后方,雪狐岭以北的土地,朕双手奉上!”

内侍浑身一颤:“陛下,那是……北狄觊觎了多年的土地啊!”

“土地?”邺皇笑得更冷了,“等灭了渤海,吞了吴国,还怕没有土地?若保不住眼下的江山,再多土地又有何用?”他拍了拍案几,指节泛白,“去办!告诉单于,机不可失!”

内侍不敢再劝,匆匆退下。殿内只剩下邺皇一人,他扶着舆图,望着北境的方向,眼神空洞又狂热。为了拖垮立渊,他不惜赌上东都的安危,不惜引北狄这头饿狼南下——昔日的帝王威仪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困兽般的挣扎。

窗外的风卷着残雪拍打窗棂,像是在为这场疯狂的算计伴奏。邺皇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手帕上溅上了点点猩红。可他抬起头时,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笑意——哪怕玉石俱焚,他也要拉着所有人一起坠入这乱世的火海。

海州中军帐内,立渊刚听完沈砚关于渤海突袭的禀报,案上的舆图正摊在北境三州的位置。他指尖在“南幽州”停留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复杂——舅兄宏临的冲动打乱了他的节奏,却也意外撕开了邺军的防线。

“贞孝那边有消息吗?”他先问的不是战局,而是千里之外的锦州。

“密信刚到,”沈砚递上信纸,“太子妃得知消息后晕厥,大夫说暂无大碍,只是动了胎气,渤海王已派人往北幽州斥责渤海太子。”

立渊捏紧信纸,指节泛白。片刻后,他抬眼下令:“郭淮的舰队不必回防,继续封锁邺国近海,但分十艘楼船,挂渤海旗号,沿邺国海岸游弋,只示威,不真攻城——让邺军误以为渤海的水师要进攻,不敢全力合围宏临。”

这是最稳妥的法子:既没直接出兵,保全了吴国“不介入渤海私战”的名义,又以虚张声势的方式牵制了邺军北境兵力。

紧接着,他看向铁门关方向:“李崇山将军那边,今夜三更接着进攻。”

沈砚一愣:“殿下,此刻分兵攻铁门关,若邺军北境的援军回扑……”

“邺皇巴不得我们分兵救渤海。”立渊打断他,指尖在舆图上划出弧线,“他抽东都守备援北境,就是想逼我们驰援。我们偏不按他的想法走——铁门关一破,东都震动,他派往北境的三万守备军,必然回师自救。”

这正是立渊的算路:以攻代援。铁门关的攻势越猛,邺皇越不敢将北境的兵力攥在手里,宏临的压力自然缓解。

同时,他写了两封密信:一封送抵贞孝案前,只说“安心养胎,北境局势可控”,寥寥数语稳住妻子;另一封则快马送往北幽州,直接递给舅兄宏临——信中未劝退,只附了邺军北境布防图,标注了几处防御薄弱点,那是先前十爷帮助北境王训练新兵时刺探到的,末尾添了句“见好就收,南幽州可图,阳州云州勿贪”。

此举既避嫌“干涉渤海军务”,又以实际情报示好,维系着姻亲间的微妙平衡。

帐外风雪再起,立渊望着舆图上交错的战线,忽然对沈砚道:“告诉郭淮,若邺军北境真敢对宏临下死手,就假意攻沧州,帮渤海解围——记住,是假意。”

他始终没让吴军主力介入,却用战略威慑、情报支持与边缘试探,为宏临的孤军争取了喘息空间,更借机将邺军拖入“两线顾此失彼”的泥潭。铁门关的喊杀声与北境的虚张声势遥相呼应,反倒让这场意外的突袭,成了压垮邺国防线的又一根稻草。

只是立渊抚着腹部旧伤时,眼底掠过一丝隐忧——宏临的执念,贞孝的忧虑,邺皇的疯狂,终究是将渤海彻底卷进了这滩浑水,往后的局,怕是更难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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