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六年七月乙酉日清晨,阳光透过太极殿的朱红色窗棂,洒在殿内的金砖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尽管时间尚早,但夏日的暑气已悄然弥漫在梁柱之间,让人感到些许闷热。
李治身着龙袍,端坐在龙椅之上,他的面容在晨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的手中正把玩着一枚来自西域的羊脂玉印,那玉印温润光滑,散发着淡淡的羊乳香气。
李治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的百官,最后停留在站在紫袍队列里的崔敦礼身上。
崔敦礼身着紫色官袍,身姿挺拔,他的面容沉静,双眼平视前方,似乎并未察觉到皇帝的注视。
然而,就在崔敦礼与李治对视的一刹那,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无形压力扑面而来。
这压力仿佛来自李治那深邃而锐利的目光,如同一道闪电般穿透了他的身体,让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崔敦礼不禁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始终萦绕在他心头,让他难以完全释怀。
就在这时,李治缓缓地拿起了放在案几上的毛笔,那毛笔在他手中显得格外轻盈,仿佛与他融为一体。
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李治将毛笔蘸了蘸墨,然后轻轻地在黄麻纸上落下。
笔尖与纸面接触的瞬间,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宫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授崔敦礼中书令册】 维永徽六年七月乙酉,皇帝若曰:
昔我列祖,定鼎关中,赖群公股肱,以安四海。
咨尔崔敦礼,武德从龙,贞观宣力,历事三朝,恪勤靡懈。昔守凉州,单骑盟契苾,边尘以靖;
入掌吏部,铨衡得宜,士论归心。
中书令总掌王言,出纳帝命,非德望兼隆者不任。
今以尔为中书令,仍检校太子詹事。其务秉至公,宣敷政令,审订章奏,协和百司。
毋谓位高而忽细务,毋以年耆而怠初心。
往钦哉!服此休命,以辅朕不逮。可持节赴任,主者施行。
崔敦礼出列时,朝服的褶皱里还嵌着昨夜整理公文的墨痕。
那是他伏案核校《陇右驿传册》时,不小心蹭上的,深黑色的墨点在月白衬袍上格外显眼,像极了武德九年他在秦王府誊抄军报时留下的痕迹。
他今年整六十,从十四岁入秦王府做记室,到如今站在紫袍队列里,鬓角的白发比同僚们密得多,像是落了层早霜。
叩首时,腰间悬着的金鱼袋撞在金砖地面上,发出厚重的闷响 这鱼袋是贞观年间因守凉州有功得的,边角已被摩挲得发亮,袋里的鱼符是用密州进贡的玳瑁磨的,凉丝丝地贴着皮肉。
“臣崔敦礼,谢陛下。”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沙哑,尾音还有点发颤。
这是永徽元年在凉州抵御突厥时落下的毛病,那年冬天雪下得格外大,他在城楼上守了整三个月,回来后就总这样,阴雨天更甚。
内侍展开诏书的瞬间,殿外的蝉鸣恰好在此时涌进来,聒噪得让人心头发闷。
黄麻纸卷轴上,“崔敦礼任中书令” 七个字用朱砂写就,笔锋遒劲,是起居郎褚遂良的笔迹。
旁边用蝇头小楷注着 “仍兼检校太子詹事”,墨迹稍浅些,该是昨夜才补上去的。 站在一旁的来济微微颔首,眼角的余光扫过崔敦礼微驼的脊背。
他想起贞观十七年两人共掌吏部时,这位老臣总爱在退朝后留在官署,把堆积的选官册按籍贯分类,用不同颜色的绳捆好,连册页边角的卷折都要一张张捋平。
那时来济还笑他太过较真,崔敦礼只说:
“文书乱了,人心就乱了。”
退朝后,崔敦礼没回府邸,径直往中书省去。
穿过月华门时,守门禁军给他行礼,他认出领头的校尉是当年凉州旧部的儿子,肩上还留着和他父亲一样的箭疤,便多问了句:
“你父亲的腿疾好些了?”
校尉红了脸,说上个月刚领了朝廷发的药,能下地走路了。
中书省的值房还留着前任的痕迹。
案几上堆着未发的敕令,最上面那份是岭南獠人纳贡的清单,墨迹已干,边缘却被人用朱笔圈出几处 “象牙二十根” 旁标着 “应验成色”,“犀角十枚” 后写着 “需核对产地”。
崔敦礼拿起翻了翻,见是自己当年教过的小吏所写,嘴角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把我的官印取来。”
他解开朝服腰带,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布衫,那是夫人去年用他旧袍改的。
属吏很快捧着印盒回来,铜质的印身刻着 “中书令” 三个字,边角的毛刺还没磨掉,是今早从尚宝局领的新物。
他蘸了朱砂,在废纸上盖了个印蜕,见字迹清晰,便推到一旁。
“今年的选官册,都搬来。”
崔敦礼坐下时,藤编椅垫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椅腿在青砖地上蹭出细痕。
“尤其是江南道的,籍贯得再核一遍。去年有个吴县的举子,把‘吴’写成了‘武’,差点分到武州去。”
属吏应声去搬册籍,脚步声在回廊里渐渐远了。
崔敦礼瞥见案角堆着的《汉书》,蓝布封皮已磨得发暗,书脊处用麻线重新缝过三次。
这是他年轻时在秦王府手抄的版本,每页天头都写着批注,“韩信传” 那卷里,还夹着当年秦王赐的竹制书签,刻着 “慎思” 二字。
正翻到 “萧相国世家”,忽闻外面传来争执声。
出去看时,是两个书吏为一份《百济战事粮册》吵嘴,一个说 “海州调粮五千石”,一个坚持是 “五千五百石”。
崔敦礼接过册籍,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在某行小字处停住:
“这里注了‘追加五百石’,是你们漏看了。”
书吏们红着脸谢罪,他摆摆手让他们去忙,自己却站在廊下愣了会儿神。
檐外的石榴树结了青果,让他想起武德四年破洛阳时,秦王府院里的石榴也是这般青嫩。
那时他替秦王抄《孙子兵法》,抄到 “兵者,诡道也”,窗外忽然落下颗石榴,砸在砚台上,墨汁溅了满纸。
回值房时,见案上多了碗绿豆汤,是门房老张送来的。
“大人去年这个时候犯了暑气,今年得趁早防着。”
老张搓着手说,露出缺了颗牙的嘴 那是当年在洺州打仗时,被流矢崩掉的。
崔敦礼喝了两口,绿豆熬得烂熟,甜度刚好,和他年轻时在秦王府喝的一个滋味。
午后的日头渐烈,蝉鸣声更密了。
崔敦礼核完江南道的册子,在 “会稽县”“山阴县” 等名字旁画了小圈,这些地方的举子多擅长算学,该分到户部去。
他想起今早朝会上,陛下说东宫缺个讲《汉书》的詹事,或许该从这些人里挑一个 。
太子李忠最近总爱问汉初的典故,尤其是萧相国如何治关中的旧事。
属吏来报,说太子詹事府的人送来了《东宫讲学日程》。
崔敦礼接过,见上面用朱笔标了 “每日辰时讲经”,便在旁边添了句 “需备《史记》注解本”。
他记得李忠上次问 “鸿门宴”,侍读只讲了个大概,孩子眼里的疑惑,他隔着老远都瞧见了。
夕阳斜照进值房时,崔敦礼才收拾好文书。
把选官册按州府捆好,敕令分作 “即刻发”“次日发” 两类,连案上的砚台都洗得干干净净。
锁门时,见老张还在廊下打盹,手里攥着把蒲扇,扇面上 “清风” 二字还是当年他写的。
走出中书省大门,暮色已漫过皇城的角楼。
崔敦礼摸了摸怀里的《汉书》,书角硌得胸口微微发疼,却像揣着块暖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