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转角处,禁卫的靴声终于消散在九曲回廊尽头。
雪儿朱唇微启,正欲继续未尽之言,忽见一名小黄门踏着碎步疾趋而来,在十步外稳稳立定。
那内侍低眉顺目,先对任冰行了个标准的武人抱拳礼,右手成拳左手覆其上,肘部微曲与胸齐平,“任大人金安。”
继而转向雪儿时手势忽变,双手交叠置于腹前,拇指相抵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雪儿姑娘妆安。”
任冰眸光微闪,左手虚抬,“公公免礼,不知公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回大人话,”小黄门保持着恭谨的姿势,“公主殿下请雪儿姑娘往椒房殿叙话。”
任冰玄铁护腕下的手指骤然收紧,他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巧了,本座正要去向公主请安......”
“大人恕罪。”小黄门突然从袖中捧出鎏金令牌,“圣上口谕,请大人即刻至御书房议事。”
任冰侧首凝视雪儿,却见她唇角微扬,眸中闪过一丝令人安心的笃定。她轻抬皓腕,将鬓边一缕散落的青丝别至耳后,从容对小黄门道,“有劳公公引路。”
小黄门立即躬身退后半步,右手平展作引路状,“姑娘请随奴婢这边走。”
雪儿随着小黄门穿过重重宫阙,来至椒房殿内。殿中沉水香袅袅,珠帘半卷,映着窗外疏落的日光。
只见长乐公主正轻拍着怀中婴孩,口中哼着小调。那孩子——不足周岁的景行已然睡熟,粉嫩的小脸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公主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入鎏金摇篮,又细心地掖好锦被,这才转身。
“雪儿!”公主眉眼间尽是欢喜,竟快步迎上前来,一把握住雪儿的双手,“可算把你盼来了。”她指尖微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拉着雪儿往临窗的绣墩走去。
“快尝尝这新贡的蒙顶茶,本宫可是特意为你留的。”公主亲自执壶斟茶。
雪儿被公主按坐在临窗的绣墩上,双手捧着越窑青瓷茶盏,浅啜一口,茶香沁入心脾,“蒙顶甘露?这茶果然清冽爽口。”
公主执起绣着金凤的帕子,在她鬓角虚拂了拂,“本宫知道你爱喝淡茶,特意让他们少放了三片茶叶。说起来,咱们相识这些时日,竟还不知你年岁几何?家乡何处?”
雪儿指尖在杯沿轻划,青瓷映得她指甲如贝,轻声回道,“回殿下,在下今年二十有一,祖籍八脉山。”
公主又再为她添了茶,执壶的手微微一颤,茶水在杯中荡出细纹,“那与任捕头是......”
雪儿抬眸,不解公主为何明知故问。东海之战先前传遍朝野,任冰想必早已说过,她只得简略道,“我与他初遇是在东海。”
“啊!”公主忽然抚掌,“对,本宫记起来了,那年他奉了父皇之命剿灭逆鳞,听说是被姑娘从龙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呢 。”
雪儿耳尖蓦地绯红,眼前浮现出东海深渊的暗流——那人玄甲破碎却执剑挡在她身前,血雾在海水中绽开如花。
“是......是他护我在先。”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上的冰裂纹,声音越来越低,“逆鳞的尾鳍扫来时......他本可以躲开的。”
雪儿说着,眼神变得悠远,琥珀色的瞳孔里却分明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带着三分心疼,七分骄傲,那是一个女子看向崇拜的英雄时才有的神情。
睫毛轻颤间,似乎又看见二人入海与逆鳞决战时刻,那人浑身浴血却依然挺直的背影。他明明可以避开那一击,却偏偏转身将她护在怀里,任由逆鳞的尾鳍在他背上撕开一道狰狞的伤口。
公主凝视着雪儿渐渐柔和的面容,忽然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你可知道......本宫有时真羡慕你。”
雪儿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殿下何出此言?”
“你与任冰,两心相印,生死与共。他为你赴汤蹈火,你为他甘入险境。这样的情意,本宫这辈子……怕是求不得了。”
公主说着忽然倾身向前,声音里多了几分蛊惑,“若本宫用这金枝玉叶的身份与你交换,你可愿意?”
雪儿神色未变,只是轻轻放下茶盏,“殿下说笑了。”
公主挑眉,“怎么?你不信?”
雪儿摇头,唇角微扬,“不是不信,而是……身份、地位、权势,皆如浮云。情之一字,难能可贵之处便是在此,若需交换,若可交换,便已不是情了。”
公主怔住,随即苦笑,“浮云?可这浮云,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物。”
雪儿目光澄澈,声音轻缓,“殿下可曾见过鸿雁羡慕锦鲤?一个翱翔九天,一个悠游深潭,本就各得其所。若是强行易位,不过是徒增烦恼。”
公主沉默良久,低喃,“可若本宫……偏要做那只潜水的雁呢?”
雪儿轻轻一叹,“那便会溺毙于水中,既失了翱翔之乐,又不得畅游之趣。”
公主望着窗外飘落的海棠,久久不语。最终低笑一声,带着几分释然,“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比大相国寺的老和尚更通透呢。”
雪儿垂眸浅笑,“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
景行在摇篮中翻了个身,咿呀梦呓。公主回头望去,眼中执念渐散,唯余一抹淡淡的怅然。
她忽然起身,朝雪儿深深一福,“本宫......欠你一句道歉。”
公主声音微颤,“都怪本宫执念太深,先前不知他早已心属于你,说了许多糊涂话,做了许多无法挽回的荒唐事......”
雪儿慌忙起身欲还礼,却被公主一把握住双手,那双常年养尊处优的手此刻冰凉彻骨,力道却大得惊人。
公主的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生在帝王家,自幼锦衣玉食,万人俯首。本宫曾天真地以为,这世间万物,包括情爱,只要本宫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
她说着鎏金护甲在案几上划出细小的刻痕,“本宫以为,凭着这份尊贵,凭着这份执着,再坚硬的寒冰也能融化。直到遇见那个宁折不弯的人,才懂得,原来这世上最珍贵的,恰恰是强求不来的真心......”
窗外忽有宫人经过,公主猛地收声。摇篮里的景行“咿呀”一声,小手在空中抓了抓,又沉沉睡去。
公主的目光在婴孩脸上流连片刻,猛地转身攥住雪儿双手,眼中泛起一层水雾,声音微微发颤,“本宫知道错了,这稚子便是上天对本宫任性妄为的惩罚。”
她说着将雪儿的手握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入对方肌肤,“除了你与他,此事绝不可让第四人知晓。在父皇眼中......这孩子必须永远是本宫与任冰的......血脉。”
公主的目光移向案头明黄的圣旨,那是赐封景行为世子的诏书。
“殿下可知......”雪儿轻声问道,却在触及公主绝望的眼神时骤然噤声。
“他的父亲?”公主突然惨笑,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自然是任冰任捕头......”她机械地重复着,仿佛在背诵救命咒语,“只能是任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