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顿时笑语盈堂。倪可笑将折扇收进掌中,笑吟吟地打量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包子,“三妹这手艺精进如斯,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他玉箸方伸,红旭的筷子已轻轻点在他手背上,“大哥倒是心急,也不问问三妹是不是为咱们准备的。”
“哎呀!”漱玉忽然身子一晃,手中青瓷碗险些倾斜,段少阳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手腕。却见她眼波流转,将粥碗往他眼前一递,“你猜雪儿在粥里放了什么?”
段少阳低头看去,只见莹白的米粥里浮着点点金桂,清香扑鼻而来。不待他回答,漱玉已执起白瓷调羹,舀了满满一勺递到他唇边,“尝尝看?”
他顺从地俯身,温热的粥滑入口中,桂花的甜香顿时在舌尖绽放。
“如何?”
“甜而不腻,香而不浊,”段少阳细细品味着,忽而笑道,“倒像是把整个秋天的桂花都收在这一碗里了。”
“你们先将就着吃点儿,我去灶上再添两个热菜。”雪儿话音未落,耳尖已染上薄红,指尖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她偷眼瞥向院门,心中暗急:那人若再不来,今日这席面怕是要闹笑话了,这般想着,脚步已匆匆转向厨房。
恰在此时,院门处传来三声轻叩,未及应门,随着木门“吱呀”一声自行开启。几个系着粗布围裙的妇人鱼贯而入,手里端着各色碗碟,笑声却比人先到了,“雪儿丫头别忙活啦!”
雪儿忙迎出门去,只觉得眼前这些面孔似曾相识,一时却叫不上名来。正踌躇间,妇人们已熟门熟路地朝院中石桌走去,将手中菜肴一一摆开。
为首的王婶用围裙擦着手,眼角笑纹里都漾着暖意,“任公子早跟我们打过招呼啦,说今儿家里要来贵客呢!”
她说着掀开盅盖,浓郁的肉香顿时四溢,“昨儿任公子送来的野猪肉,我特意用老砂锅慢炖了两个时辰,这肉啊——”她说着用筷子轻轻一拨,酥烂的肉块如花瓣绽开,琥珀色的肉汁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李家嫂子摆上青花鱼盘,“任公子每回从镇上回来,总不忘给左邻右舍捎带东西。前儿半夜,还送我家老太太去镇上看腿疾呢。”
苏姨端的则是个鎏金边大汤碗,碗中两只猪蹄红亮如玛瑙,浓稠的酱汁“咕嘟”冒着蟹眼泡。
“这是用任公子前儿送来的山泉水炖的,加了老姜、黄酒,文火煨了一整宿。我们当家的说,这蹄髈炖得连骨头都酥了......”
她话音未落,猪蹄突然自己裂开,金黄色的胶质像蜜糖般拉出细长的丝。李家嫂子在旁边“哎呦”一声,“苏姐把看家本事都使出来了!这蹄花汤的香味,把村口老黄家的狗都招来了!”
雪儿望着满桌佳肴,耳边回响着任冰平日的叮咛。她忽然明白,原来那人早已在这方天地间,为她织就了一张温情的网。
“各位婶婶......”她刚要道谢,王婶亲热地挽住她手臂,“你放心,任公子早挨家挨户打过招呼了,他这妹子啊,咱们可得当自家闺女疼!”
待送走几人,雪儿下意识望天,只见日头高悬的天空突然飞过一只离群的雁,哀鸣声刺破云霄。
雪儿忽觉脸颊微凉,指尖触及才知有泪水已悄然滑落。她匆匆拭去,转身走向灶间,案板上的菠菜还沾着晨露,她机械地摘着菜叶,嫩绿的叶脉间忽然多了一双素手。
“你竟不问问我腹中骨肉从何而来?”漱玉的声音像一缕烟,轻轻飘进雪儿耳中。
雪儿指尖微顿,转身时已换上盈盈笑意,“正要向姐姐道喜呢。”
“我抢了你青梅竹马的表哥,你觉得这是帮你还是害你?”
雪儿将择好的菠菜轻轻放入竹篮,“若姐姐与表哥真心相悦,我自然替你们欢喜。”
“若那个人注定不能是他......”漱玉忽然抚上小腹,目光穿过窗棂,落在院角那株孤零零的梅树上,“其实嫁与谁,又有什么分别?”
雪儿手中的竹篮”啪“地掉在案板上,她望着漱玉微微隆起的小腹,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来......你心里一直装着他?”
漱玉低着头,指尖在小腹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儿。她忽然抬头,眼中含着水光,“那又怎样呢?他眼里从来只有你。”
雪儿胸口一阵发紧,没想到她竟然为了斩断段少阳对自己的执念,甘愿将终身托付。
“何必如此......”雪儿的声音哽咽在喉间。
漱玉却轻轻笑了,“这样......不也很好吗?至少段少阳不会再纠缠于你。”她的声音忽然轻得像一缕烟,“而他......也终于可以安心了,只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何时归来?”雪儿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停顿良久,才又低声道,“还是说......再也不会回来了?”
漱玉却刻意别过脸去,“我们可以在这里陪你......或者,陪你一同回无极帮去。”
“为什么......”雪儿突然上前,双手紧紧攥住漱玉的肩头,指节发白。她声音颤抖着,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决堤,“为什么连道别......都要借他人之口?”
“或许......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漱玉话音未落,雪儿突然推着她便往外走。段少阳三人闻声赶来,满脸困惑,“这是怎么了?”
雪儿强撑笑意,“姐姐有孕在身,我这穷乡僻壤实在不便招待。”她边说边将几人一齐往外推,“你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三人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投向漱玉。段少阳与妻子眼神交汇间已然会意,上前想要拉住雪儿,“表妹......”却被她轻巧避开。
“表哥,不必多说了。”雪儿声音轻柔却坚决,将众人推出门外。木门合上的瞬间,门闩落下的声响格外清脆。
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雪儿咬着手背无声痛哭。泪水浸湿衣袖,比任何嚎啕都更撕心裂肺。
远处的山岗上,两道身影静立风中。
“既然心意已决,不如早些启程。”九王爷莫承渊负手而立,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们寻了你整整半年。”他转头望向任冰,眼中闪过一丝焦灼,“如今叛军四起,各处接连失陷,百姓流离失所,你当真忍心坐视不理?”
任冰突然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苍凉,“先前我曾多次上书,宝藏现世之日,便是天下大乱之时。可你们执意要寻,如今却又......”
莫承渊沉默片刻,忽然压低声音,“圣上有旨,此番若能平定叛乱,条件任你提。”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山下院落,雪儿的身影正缓缓没入屋内,“即便是......与公主和离。”
任冰突然转身,山风卷起他的衣袍,“李时将军铁骨铮铮,赵平安将军用兵如神,如今都落得马革裹尸的下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们凭什么以为,我任冰一个区区六扇门捕头,就能挽这狂澜于既倒?!”
莫承渊的佩剑在鞘中轻颤,“就凭五年前西北平叛时,你带着三千轻骑夜渡黑水河,火烧连营,让五万叛军不战自溃。”他的声音忽然低沉,“那一战,你本可以封侯拜将......”
任冰的左手突然抚上胸口,“可我答应过一个人......要与她共度余生......”
莫承渊的手重重落在任冰肩头,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回忆倏忽闪回——二十多年前两个总角小儿在御花园习武的场景。
“承渊......”任冰喉结滚动,唤的是儿时的称呼。
莫承渊眼底掠过一丝隐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任冰的肩头,“你我总角相交,难道还不知......”山风卷起他未说完的叹息,“这乱世儿女,总要等海晏河清才配谈长相厮守,这个道理......”
“我岂会不懂。”任冰突然打断他,“当年单枪匹马闯敌营我都不曾皱眉,可如今......如今有了她,我才会怕,怕她夜半惊醒无人温粥,怕她对着残灯数更漏,更怕她......更怕她倔强到连忘了我都不肯。”
莫承渊突然扳过他的肩膀,“来日方长!待山河重整,自有红烛高照时。她既是你的软肋——”他说着指尖重重点在任冰心口,“更是淬炼你性命的铠甲。有这份牵挂,阎王殿前你也得给我挣条命回来!”
任冰突然转身,一口鲜血染红胸前衣襟,山风拂过,吹散了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雪儿蜷缩在床榻上,怀里紧抱着任冰留下的那件靛青色外袍。衣上仍残留着他惯用的松木香,可如今,那气息一日淡过一日,就像他这个人,明明昨晚还在她眼前笑着,转眼间竟已无处可寻。
邻居们送来的饭菜在桌上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王婶熬的鸡汤凝出一层琥珀色的油膜,李嫂蒸的桂花糕渐渐变得干硬,苏姨炖的冰糖雪梨也蒙了层薄灰。
雪儿只是侧卧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任冰旧衣的胸口处——那里有道细小的裂痕,是银簪留下的印记,后来他还笑着哄她,“不过划破件衣裳,也值得你掉眼泪?”
她的唇瓣早已干裂出血,可舌尖尝到的铁锈味却让她恍惚想起——大婚那日任冰嘴角渗血的模样。
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胸腔生疼,可这疼痛竟让她有种诡异的慰藉:至少这样,她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
“丫头,好歹喝口水......”王婶红着眼眶将茶盏硬塞进她手里,却被她轻轻推开。茶盏翻倒,浸湿了枕畔那本《南华经》——那是任冰临行前夜,就着摇曳的灯烛,一字一句为她详解的篇章。
墨迹遇水晕染,将“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箴言,化作了斑驳的血泪模样。
窗外日影西斜,暮色渐沉,斑驳的光影在纱帐上流转。雪儿静静地躺着,目光涣散地望着帐顶,思绪却早已飘回隐月谷的日日夜夜——
她想起任冰总是那般体贴入微。每当她因练剑而手腕酸疼时,他总会不动声色地备好药酒,在夜深人静时轻轻为她揉开淤血。他的掌心温热,力道恰到好处,偶尔抬眸时,眼底还藏着几分心疼。
她想起他心思何等缜密。有次她不过随口提了句“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吃不着城南的桂花糕了”,次日清晨,睡榻旁便多了个油纸包。后来才知,他竟连夜往返八十里,就为让她尝到最新鲜的那一笼。
他还总能一眼看穿她的心事。若她眉间稍蹙,他便会变着法子逗她展颜——有时是亲手炖煮的一碗鱼肉羹;有时是随手雕刻的木簪;有时......什么也不必做,只需一个温柔含笑的眼神,便足以令她心头的阴霾尽散。
枕畔的玉簪突然滚落,清脆的声响将雪儿惊醒。她怔怔望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簪子,这才惊觉——那些温柔缱绻的过往,如今竟成了最蚀骨的毒药。
她忽然想起离谷前夜那个荒诞的梦和痛心的故事——
月色如洗的梅林里,任冰的身影渐渐化作流风,任她如何追赶,指尖只能抓住几缕飘散的衣角。
他轻抚她的发梢安慰着,“傻丫头,梦里都是反的。”
“你若敢学那青霜......”
“傻姑娘,我怎舍得让你踏遍山河?你只需在无极帮的梅树下温一壶酒,待酒香飘过第三个时辰,我自会翻墙来偷。”
而消失前那夜,任冰的反常此刻想来字字锥心——
他紧紧箍着雪儿的腰肢,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力道大得几乎令她喘不过气。
温热的唇贴在她耳畔,吐息却比寒潭更凉,“若有一日我不在了......”话音未落便被她嗔怪着打断,那时他眼底翻涌的痛楚,分明是诀别时才有的绝望。
雪儿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原来那些温柔的谎言,那些未竟的承诺,早在那夜就写好了结局——而她竟天真地以为,不过是一次寻常的玩笑而已。
她猛地从床榻上坐起,青丝散乱地披在肩头,眼中却骤然清明。雪儿一把掀开棉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却浑然不觉寒意。
她的手指微微发颤,却利落地系好衣带,将那件任冰最爱的月白色裙衫匆匆套上。发髻来不及挽,只用一根木簪草草固定——那是任冰亲手雕的,簪尾一朵小小的梅花,像是他含笑的眼睛。
雪儿抓起桌上的酒壶,指尖触到冰凉的瓷面时,心头却蓦地一热。
——回无极帮去。
木门“吱呀”一声洞开,晨雾如纱,远处的山峦在朦胧中若隐若现。雪儿头也不回地踏入薄雾,素白的裙裾在风中翻飞,宛如一只振翅的鹤。
她不曾回头,却仿佛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还有那人带着三分无奈七分宠溺的低语,“你这丫头,总是教人放心不下......”
雾气沾湿了她的睫毛,却遮不住眼中灼灼的光。
这一次,她要在梅树下温好他最爱的梨花白,备好他惯用的青瓷盏,连他最爱倚着的那块青石都要擦得干干净净——
她一定要等到他,等他如约而至,等他来偷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