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新世纪宾馆的温暖表象下,流动的是一种名为“规则”的、彻骨的寒流。
而他,自以为能抵挡这寒流的人,此刻才真正感受到,自己早已被浸透。
江昭阳睡了过去。
“笃、笃、笃”三声清脆的敲门声,如同三柄淬了冰的利刃,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厚重的困意屏障。
将他从浑噩中狠狠拽了出来。
他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里,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宁凌淇的身影嵌在门口走廊昏黄的光线里,像一幅精心构图的剪影。
她脸上挂着得体笑意,弧度完美,无懈可击。
她轻盈地走了进来,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香水味,瞬间搅动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
“江镇长,”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如同羽毛拂过耳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该吃中饭了。”
“时间可不早了。”
她微微歪了下头,一缕精心打理过的发丝滑落颊边,眼波流转间。
那恰到好处的笑意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促狭的光。
江昭阳猛地坐起身,宿醉般的头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他用力揉着突突直跳、胀痛欲裂的太阳穴,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未曾散尽的倦怠:“午饭?”
“怎么……没有通知客人吗?”
他下意识地看向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一片漆黑,不知何时早已电量耗尽。
宁凌淇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那笑容甜得如同裹了蜜糖。
“客人呀,”她尾音微微上扬,“早就去了。”
“林书记、邱书记他们……都到了呢。”
她顿了顿,目光在江昭阳略显凌乱的头发和带着睡痕的脸上轻轻扫过,才慢悠悠地吐出后半句,字字清晰:“就差你了,领导。”
这四个字像四根细小的芒刺,轻轻扎在江昭阳此刻格外敏感的神经上。
一股燥热的窘迫感瞬间从脖颈蔓延至耳根,烧得他脸颊微微发烫。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声音低哑:“太累了……”
他指的是这沉沉的一觉,也像是在说此刻面对宁凌淇那洞悉一切目光的处境。
他知道自己睡过了头,在这等级森严、处处是眼睛的地方,这本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失误。
“我们走吧。”
宁凌淇嘴角噙着那抹无懈可击的笑意,“走!你看你的模样,恐怕还没有洗澡吧?”
“来不及了。”
她变戏法地拿出一套衬衫和裤子,“瞧!我已为你准备好了,洗个脸吧,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江昭阳投过感激的一瞥,宁凌淇得意一笑。
他洗了一个脸,换上了新的衣服。
两人来到宾馆餐厅。
餐厅入口处,三道厚重的、镶嵌着磨砂玻璃的包厢门如同沉默的堡垒,赫然在目。
它们彼此隔开一段距离,各自占据着回廊的不同方位——“望江阁”“揽月轩”“听涛苑”——名字雅致,却壁垒分明。
每一扇紧闭的门背后,都自成一方天地,隔绝着目光与声音,也无声地划分着地位、亲疏和权力的清晰边界。
这三座堡垒,上演不同的剧目。
宁凌淇脚步不停,径直走向居中那扇最为高大、门把手也擦得最为锃亮的“揽月轩”。
她的手刚搭上冰凉的黄铜门把手,厚重的包厢门便从里面被无声地拉开。
一股混合着浓郁食物香气、顶级雪茄烟丝味以及凉爽风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站在门口的江昭阳。
江昭阳、宁凌淇自然与林维泉及客人是一个包厢的。
整个空间的焦点,毋庸置疑地集中在圆桌正中的主位。
宁堃端坐其上,背脊挺直,如同山岳般沉稳。
她并未刻意看向门口,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用一方素净的白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在完成某种庄重的仪式。
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掌控全局、不动如山的气场,强大的存在感让整个包厢的空气都仿佛向她塌陷、凝聚。
水晶吊灯璀璨的光芒落在她身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
然而,江昭阳的目光只在宁堃身上停留了不足半秒,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凝固在宁堃左手边的那个座位上——那个紧邻权力核心、象征着毋庸置疑的“二把手”位置。
这个位子本应该是邱洪的。
那空位,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狠狠地烫在了江昭阳的视网膜上。
他瞬间明白了宁凌淇那句“就差你了”背后更深层的含义。
一股冰冷的激流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冲散了残存的困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坠冰窟的清醒和巨大的荒谬感。
按照官场规则心照不宣的规则,那个位置是邱洪的专属领地!
那是邱洪作为镇上实质性的二号人物所拥有的、不容置疑的特权!
这个排座,本身就是规则的一部分,是权力图谱最直观的呈现。
然而,现在这位子,显然是为自己留着的。
餐桌以宁堃为中心,她的左边是林维泉。
“江镇长,坐!”
林维泉起身将宁堃右边华丽的高背椅被稍稍拉开。
桌面上摆放着尚未拆开的、印着宾馆烫金徽标的湿毛巾和一套崭新的骨瓷餐具。
他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只是安排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座位,仿佛这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然而,那随意挥洒的手势背后,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翻云覆雨般的掌控力——规则在他手中,不过是信手拈来、可以随意揉捏改变的橡皮泥。
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这不仅仅是一个座位的问题。
这是林维泉随手布下的一盘棋。
而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推到了棋盘的中心,成为了一枚突兀的、搅乱全局的棋子。
面对这么多客人,造次不得!
江昭阳不得不坐了下来。
坐在他下方的邱洪那张素来沉稳、此刻却因极力压制某种情绪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脸庞,映入了江昭阳的眼帘。
他端起茶杯,猛地喝了一大口,动作带着一种掩饰性的急促,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实则上早已把江昭阳当做自己的领导了,那是潜意识里的。
问题这是公开场合,林维泉不将自己当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