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罗塔基地的大部分区域已经熄灯。
但码头上,一些舰艇还亮着工作灯——
哈夫克水手们利用这额外的二十四小时,做最后一次设备检查。
莱昂诺尔在萨尔加多和入江诚的陪同下,沿着码头慢慢走。
海风比下午更冷了,带着浓重的水汽味道。
“殿下应该去休息。”
入江诚说,“您今天已经走了太多路。”
“我睡不着。”
莱昂诺尔实话实说,“而且,我想看看他们。”
“他们”指的是水手。
在“阿拉瓦”号驱逐舰的舷梯旁,一群年轻水兵正围坐在一起,用便携炉加热罐头食品。
看到公主走来,他们慌忙想站起来敬礼。
“坐着,继续吃。”
莱昂诺尔摆摆手,“什么罐头?”
“鹰嘴豆炖肉,殿下。”
一个水兵回答,“味道……还行。”
“我能尝一口吗?”
水兵们愣住了。
但莱昂诺尔已经接过勺子,舀了一小口送进嘴里。
确实只是“还行”——
太咸,香料放得太多。
“比我父亲煮的好。”
她笑着说,“他有一次尝试下厨,差点把厨房烧了。”
笑声打破了紧张气氛。
莱昂诺尔顺势在码头边的缆桩上坐下——
这个举动让水兵们更加放松了。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她问。
水兵们互相看了看。
最后,那个下午和她说过话的年轻声呐操作员开口:
“我们在聊……如果明天真的打起来,我们该怎么做。”
“怎么做?”
“就是……战术上的。”
另一个水兵补充,“比如,如果GtI的导弹来了,我们是该优先保护航母,还是优先反击?如果我们的舰艇受伤了,是该继续战斗,还是撤退修理?”
很实际的问题。
莱昂诺尔看向萨尔加多:
“将军,您来回答?”
老将军蹲下身——
这个姿势对他的膝盖来说很痛苦,但他坚持和年轻人们保持同一高度:
“听着,孩子们。战术手册上会告诉你们一百种情况的应对方案。但真到了战场上,你们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保护你身边的同伴。”
他指了指“阿拉瓦”号高耸的舰桥:
“那艘船是钢铁造的,坏了可以修,沉了可以再造。但你们,你们是唯一的。你们的母亲只有一个儿子,你们的女朋友只有一个男朋友,你们的孩子只有一个父亲。所以,在遵守命令的前提下,尽一切可能让彼此活着回家。这就是最高战术。”
水兵们沉默了。
莱昂诺尔看到,有几个人的眼眶湿润了。
“好了,继续吃吧。”
萨尔加多站起身,膝盖发出咔的一声,“吃完去睡觉。明天会是漫长的一天。”
他们继续往前走。
经过“胡安·卡洛斯一世”号时,莱昂诺尔注意到舰尾的直升机甲板上,有个人影独自坐着。
“那是谁?”
她问。
入江诚眯起眼睛看了看:
“好像是……轮机长米罗。加泰罗尼亚人。”
(加泰罗尼亚是西班牙东北部的自治区,首府为巴塞罗那,拥有独特的加泰罗尼亚语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是西班牙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以旅游业、制造业和服务业为支柱,贡献了全国约20%的Gdp,其悠久的历史、艺术气息和鲜明的地方特色使其在西班牙乃至欧洲都具有重要地位。)
(作为西班牙东北部富裕地区,其自15世纪与卡斯蒂利亚王国合并后长期存在自治诉求,独特的加泰罗尼亚语和文化认同更强化了分离意识。2008年金融危机后,中央政府的财政紧缩与税收分配不均激化矛盾,2017年自治区政府强行举行独立公投,引发西班牙宪法法院裁定违宪及马德里的强力干预。)
莱昂诺尔想起来了——
下午授勋时,唯一沉默接过绶带的那个人。
“我去和他聊聊。”
她说,“两位可以先去休息。”
“殿下应该知道,加泰罗尼亚人对王室的态度……”
萨尔加多想劝阻。
“这是命令,将军。”
米罗轮机长大约四十岁,身材粗壮,手臂上纹着复杂的机械图案。
他手里拿着一罐啤酒,但没有喝,只是望着漆黑的海面。
“介意我坐下吗?”
莱昂诺尔问。
轮机长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尊敬,也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
他挪了挪位置。
莱昂诺尔在他旁边坐下。
海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没去整理。
“下午的时候,你什么都没说。”
她开口。
“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认同王室?”
米罗喝了口啤酒:
“我父亲是共和派,我祖父也是。我们家三代人都认为,国王是过时的东西。”
“那为什么还在海军服役?”
“因为海军不只属于国王,更属于西班牙。”
轮机长转过头,第一次正视她,“而且,我需要这份薪水养家。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她们喜欢去巴塞罗那的海滩堆沙堡。”
莱昂诺尔点点头。
很实在的理由。
“希望她们长大之后,就不再有战争了。”
“你讨厌我,对吗?”
她问。
“还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妹妹,对吗?”
沉默。然后:
“不讨厌。只是……不信任。你们王室的人,住在宫殿里,说着漂亮话,但真的懂战争吗?真的懂我们这些普通人为什么要在海上拼命吗?”
“我不懂。”
莱昂诺尔承认,“所以我才在这里。不是为了让你信任我,而是为了让我自己理解——理解你们为什么愿意为这个国家付出生命,即使你们不一定认同它的所有部分。”
米罗盯着她看了很久。
最后,他低声说:
“我哥哥在2017年的加泰罗尼亚独立公投中,被国民警卫队打伤了腿。”
“2024年,他才被特赦,宣布无罪,但他现在走路还瘸。”
“我很抱歉。”
“不用道歉。那是政治,是历史,是……一堆狗屎。”
轮机长把啤酒罐捏扁,“但你知道吗?如果我哥哥现在在这里,他也会为西班牙而战,就像他现在还在兵工厂里生产着枪械一样——说不定我们舰队的配枪都是经过了他的手的。”
“不是因为爱国王,而是因为恨GtI。因为他们想建立的‘原有秩序’里,加泰罗尼亚语会被禁止,我们的文化会被抹去,我们的孩子会被教育成听话的螺丝钉。”
他站起身,把捏扁的啤酒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所以我在这里,殿下。不是为你,也不是为国王,是为了巴塞罗那的海滩,为了我女儿还能用加泰罗尼亚语叫我‘爸爸’。这个理由够吗?”
“够。”
莱昂诺尔也站起来,“很够了。”
她伸出手。
这次,米罗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了。
他的手粗糙,布满老茧和油污。
“明天保护好你的轮机舱。”
莱昂诺尔说,“也保护好你自己。你女儿需要爸爸。”
轮机长点点头,转身走向舰艇的舷梯。
走了几步,他停下来,没有回头:
“殿下。”
“嗯?”
“……谢谢你来。至少你在这里,而不是在马德里的宫殿里。”
莱昂诺尔站在甲板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船舱入口。
海风吹得更猛了,远处有雷声滚动。
暴风雨真的要来了。
凌晨两点,莱昂诺尔终于回到基地分配给她的临时宿舍。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简易淋浴间。
她脱掉制服外套,感觉肩膀酸痛。
桌上的加密通讯器亮着绿灯——
有消息。
她按下播放键。
是巴希尔·瓦拉比的声音,从夏威夷的“方舟堡垒”发来:
“莱昂诺尔殿下,哈夫克先生让我转达:天网系统的干扰模块已经修复完成。明天你们的行动开始时,我们可以对GtI在北非的雷达和通讯网络进行三十分钟的强电磁压制。这可能会为你们争取到关键的突袭窗口。详细数据已经加密传输到格拉纳达的指挥中心。”
“另外……”
巴希尔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哈夫克先生还说,他看过你的资料。你的勇气令人敬佩。如果西班牙的军人都像你一样,GtI不会有任何机会。”
“祝好运。愿科技之神眷顾你们。”
通讯结束。
莱昂诺尔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三十分钟的电磁压制——
这可能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但代价是什么?
哈夫克不会白白帮忙,他一定在谋划更大的棋局。
但她太累了,无法深入思考。
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无数面孔:
萨尔加多将军布满老年斑的手、入江诚顾问提到妹妹时的眼神、年轻声呐兵腼腆的笑容、米罗轮机长疲惫的背影……
还有父亲在视频里说的话:
“请带他们回家。”
“我会的。”
莱昂诺尔对着黑暗轻声说,“我会尽我所能。”
窗外的雷声越来越近。
暴风雨正在积聚力量,就像这场战争,就像历史本身。
而在这暴风雨前的宁静里,罗塔基地的码头上,最后一批检修的水手也返回了船舱。
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下巡逻艇的探照灯划破海面。
所有人都知道:当太阳再次升起时,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二十四小时。
生命因此延续的二十四小时。
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可能是他们生命中最后的二十四个小时了。
二十四小时很短,转眼就到了11月28日凌晨4点17分,“胡安·卡洛斯一世”号舰桥。
萨尔加多中将没有睡。
他也不能睡。
老水手站在雷达显示屏前,盯着屏幕上不断更新的敌我识别信号。
电子海图上,代表GtI舰队的红色标记正在加那利群岛附近集结,像一滴不断扩大的血渍。
“确认了。”
“‘钻石’号和‘朗格多克’号已经离开拉斯帕尔马斯港,航向正北,速度22节。阿萨拉的四艘轻型舰艇在前方20海里处担任侦察屏障。”
入江诚站在将军身旁,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他们在测试我们的反应速度。”
入江低声说,“45型和‘阿基坦’级都是区域防空舰,放在前锋位置不合理。除非……”
“除非他们的航母已经进入攻击位置。”
萨尔加多接过话头,“用这两艘船做诱饵,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真正的打击从侧面或水下过来。”
舰桥门滑开,莱昂诺尔走进来。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作战服,头发扎得很紧。
“殿下,您应该知道,这个时候,您不应该在这里。”
萨尔加多没回头,“战斗开始时,舰桥是最高危险区域,包括旗舰也是。”
“那我更应该在这里。”
莱昂诺尔走到雷达屏幕旁,“如果我躲在安全的地方,还有什么资格代表王室?”
老水手叹了口气,没再坚持。
他知道这位公主的脾气——
温和,但固执。
“情况有多糟?”
莱昂诺尔问。
入江诚调出综合态势图。
屏幕上,红色标记的数量让莱昂诺尔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GtI的三艘航母正式确认。”
顾问的声音平淡得像在念购物清单,“‘福特’级的‘企业’号和‘罗斯福’号,‘伊丽莎白女王’级的‘威尔士亲王’号。”
“两栖攻击舰是‘的黎波里’号和‘巴丹’号。护航舰艇数量……超过五十艘,包括至少十二艘攻击核潜艇。”
“这还不算阿萨拉那四十多艘轻型舰艇。虽然那些船战斗力有限,但可以用来消耗我们的导弹,或者发动自杀式袭击。”
莱昂诺尔盯着那些红色标记。
它们正在形成一个巨大的钳形阵列,开口对着直布罗陀海峡。
“我们的优势呢?”
她问。
“位置。”
萨尔加多指了指海峡西口,“这里是进出地中海的咽喉,洋流复杂,水深变化剧烈。GtI的大舰队在这里展不开,必须分成几个编队通过。我们可以利用地形,分段打击。”
“还有士气。”
莱昂诺尔轻声说。
萨尔加多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对,还有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