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绝不知道钱小文的猜测从何而来，莫说元鹄没有理由伤他，就算他真动了手，有狱卒在，也轮不着一个守门的小吏过度担心。
更何况，除了刚来的那天，他们平日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如此交情浅薄，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为对方的安危着急担忧？
宁绝思绪丛生，倒不是他不识好歹，恶意揣测别人，而是作为刑官，他会下意识纠结细节，把事情想得更深。
深邃的目光落到钱小文身上，宁绝试探道：“我没事，你若下值了，就先回去吧。”
他给了合适的台阶，若对方没有目的，自然会点头应和，但……
钱小文却是挠了挠脖子，颇有些不好意思道：“近来署内忙得很，索性我回家也没什么事做，不妨留在这里，看大人们有什么要帮忙的，我也好搭把手。”
他说完，又好似怕宁绝推辞，忙添上一句：“虽然小的只是个看门小吏，没办法替大人分忧解难，但好在还有几分力气，只要大人不嫌弃，有什么需要跑腿的活，您都尽管吩咐。”
他露出诚恳的表情，话说到这份上，让人连拒绝都开不了口。
思绪随风飘过，宁绝凝视的目光收回，轻飘飘的浅笑挂到脸上，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你既有那个心，我也不能驳了你的好意，正巧，我这里有件事需要人帮忙，你要是愿做，就随我来吧。”他说着就往吏舍的方向走去。
茂竹一般的背影被余辉拉得更加修长，钱小文眸色闪了闪，二话没说立即跟上。
一炷香时间后，宁绝将一封写好的长信交到钱小文手中，叮嘱道：“你去趟元府，把这封信交给元家公子，告诉他，明日申时，我在临江河的画舫上等他。”
暗黄的信封未上泥封，钱小文紧了紧指节，点头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亲手送到。”
“嗯，去吧。”
“是。”
在宁绝似笑非笑的目送下，钱小文抱拳行礼离开，一刻都没耽误。
等到脚步声也逐渐消失，周围寂静下来后，宁绝才抬头，对着房顶那空无一人的阴影处说了声：“你也去帮我送封信吧。”
夜色之下无人应答，只是等他从袖中取出信封时，一道如墨的身影陡然从房檐上落下，没有半点动静的、悄悄然站在廊下的窗边。
宁绝把信递过去，放低声音交代了几句，随后便见那鬼魅般的影子掠风划过，眨眼间就好似从未出现。
翌日，宁绝在书房与项武汇报完进展后，一出门又遇见了本应在大门处值守的钱小文。
他穿着灰扑扑的袄子，手里端着托盘，低头脚步匆匆，在月洞门的转角与宁绝撞了个正着。
沙沙两声，两张草纸掉落在地上，钱小文紧握着托盘两侧，下意识躬身道歉：“小的无意冲撞，大人恕罪。”
他低着头都没看清来人，宁绝俯身捡起纸张，不在意道：“无妨，下次看着点路就好。”
钱小文闻声抬头，见是宁绝，面上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宁大人，是您啊。”
“嗯！”
宁绝瞥了眼手中纸上的内容，不动声色的放回托盘里：“这些东西是要送到书房去吗？”
“是，梁大人整理的一些旧供，让我交给左使大人过目。”
他回答得自如，宁绝没有说什么，只点点头说了句：“那麻烦你了。”
钱小文谄媚的笑了笑：“大人说的哪里话，小的巴不得能为你们效劳呢。”
攀附的心思溢于言表，宁绝眸中微动，脸色平静的看着他，说：“是吗？那等会儿你再帮我办点事吧。”
“大人尽管吩咐。”
“……倒是没那么着急，你先把东西放下，再到牢房门口来等我。”
他没说什么事，钱小文眉尾一跳，心中疑惑却没有拒绝：“是，小的明白了。”
“嗯，去吧。”
他跨步离开，独留下个决绝的背影。
半刻钟后，等钱小文走到监牢门口时，一声伴着一声的哀嚎穿透厚厚的墙壁跃过耳畔，激得人浑身汗毛竖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是在动刑吗？
打的又是谁？
听声音，似乎下场很惨。
脑中闪过无数画面，钱小文脚步僵硬，咬着下唇用手搓了搓双臂。
没多久，哀嚎声落下，宁绝领着人抬着两副担架走了出来。
担架上各自趴着一个人，钱小文探头看去，只见阿大和三平一脸狼狈，半死不活的昏迷着，下身血淋淋一片，俨然是刚刚受过大刑的样子。
“大人，他们……”
“两个偷盗小贼，大人罚了他们一人二十杖，方才受完刑，我这会儿没空，便由你把人送回去吧。”
钱小文有些懵，一双滚圆的眼睛滴溜溜直转：“可他们……不是证人吗？大人就这么把人放了？”
“什么证人？”
宁绝轻飘飘扫过，漠然道：“本官审过，他们已经承认了是受人买通，故意冤枉元尚书……本来依照律法，诬陷官员者当以重罚，但念在他们尚有用处，大人决定暂且免他们一罪，等一切查清后再追加处置。”
而他们现在这副样子，只是因抢夺他人财物受的刑而已。
钱小文愣了愣，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可是大人，就这么放他们回去，会不会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宁绝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人已经罚完了，我们没有理由扣着不放，再者说，他们伤得这样重，要是死在牢中，我们岂不是要多担两条人命的罪？”
他摆摆手，示意身后抬担架的人上前：“我们不是恶霸，就事论事，也该放他们回去养伤，不过我还有旁的事要忙，所以如果你有空的话，就代替我跑一趟，把人安全送回家中去。”
他们住在长乐大街那边，这一来一回半个时辰都不止，着实浪费时间。
如今监察司也就钱小文闲着没事，这活除他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去办了。
“大人吩咐，小的自当效劳。”他拱手弯腰，露出恭敬的姿态。
宁绝点点头，满意道：“很好，你要是办得妥帖，待一切事罢，我便跟左使大人提议，让你去公廨任随行都侍一职，日后便能与我等一同在吏舍共事了。”
仅仅是送两个人，便能从一个无阶无品的看门小吏，直接升为正八品的随行都侍，这可是个白送上门的机会。
钱小文适时露出兴奋的表情，连连应答：“是，小的一定不负大人所托。”
不过是把人送到家中而已，至于其他的，就不是他一个小吏该考虑的事了。
宁绝含笑看着他领着抬担架的人离开，那耀武扬威的背影没有半点低调的姿态，头颅高仰，不自觉就露出了暗藏心底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