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合卺酒（2）
秋衵胜与皇帝于御书房议事正酣，烛火摇曳，案牍上的奏折堆积如山，君臣围绕着朝中要务，你来我往，言语间皆是对社稷民生的考量。
就在此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一名内侍匆匆走进，在门口处恭敬地行了个大礼，才轻声通报：“陛下，公主和太后正在御花园赏荷，特意遣奴才来请陛下一同前去。”
皇帝听闻，原本专注严肃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阳，瞬间驱散了御书房内的凝重气氛，“让母后同皇姐稍等片刻，朕马上去。”
秋衵胜微微垂眸，议事时的皇帝冷着一张脸，剑眉星目间满是沉稳肃穆，周身散发着让人敬畏的帝王之气。可这一笑，竟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燕阳长公主。细细端详，果然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姐弟，那眉眼间的神韵，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与亲和。
皇帝确实没有多作停留，朝中事务已经商讨得差不多了。他抬手轻轻一挥，遣散了其他公差大臣，而后转过头，看向秋衵胜，神色不咸不淡道：“皇姐同我说过几回，她念着你，你同我一道去。”
“是。”秋衵胜连忙垂首，声音恭敬而沉稳，姿态间尽显臣子的本分。
“在皇姐面前，你决计不能这副做派。”皇帝眉头微微紧锁，“朕又没有欺负你。”
“臣明白。”秋衵胜低声应道，心中却泛起一丝波澜，对于皇帝这般特别的叮嘱，她隐隐感到一丝好奇。
“哼。”皇帝轻轻冷哼一声，似乎还在为秋衵胜刚才那过于拘谨的态度感到不满，紧接着又叮嘱道：“皇姐不能碰酒……你记住没有？” 而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从公主不能吃的海鲜，到不爱吃的甜食，再到厌恶的香料，事无巨细，至少说了几十种。
秋衵胜听得一头雾水，这么多琐碎的细节，实在难以全部记住。犹豫片刻后，她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说道：“臣恳请陛下赐臣一副墨宝，臣实在记不住……”
皇帝听闻，顿时语塞，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一瞬。他承认自己的皇姐在饮食方面是有那么一点挑食，可这都记不住，也太不上心了吧。皇帝嘴唇微微翕张，想要斥责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没能说出半个字来。最终，只能恨恨地瞪了秋衵胜一眼，示意内侍磨墨。
“啧。”皇帝满脸无奈，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张纸，将公主的饮食喜好与禁忌一一罗列。写完后，他随手揉成一团，用力砸进秋衵胜怀里，没好气地说道：“皇姐待你心真，你莫要让她失望。”
“臣明白。”秋衵胜双手稳稳地接过纸团，目光不自觉地暖了暖，想到公主平日里的种种关怀，由衷道，“公主大义，臣没齿难忘。”
“你知道就好，要……”皇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多了一丝诚恳与温柔，“要好好待她。”
秋衵胜闻言，默默思忖片刻，这才郑重地点了点头。在这看似繁华却又薄情的天家，皇帝对长公主如此真情实意，毫无保留的关怀，不禁让秋衵胜想起三年前。
秋衵胜身形高挑，身姿挺拔如松，那身高比不少男子都要出众几分。而皇帝与她并肩而立时，竟也差不多高。
遥想起三年前，那时的皇帝面庞上还带着点软乎乎的腮肉，透着少年人的稚气与纯真。
皇帝红着眼，背着公主，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轿子走去。路过秋衵胜身边时，皇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满是愤怒与不满。
秋衵胜当时心头猛地一震，只觉得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一般，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还以为是自己隐藏多年的真实身份被皇帝发现，所以才招致这般怨恨的眼神。可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皇帝不过是个疼爱姐姐的少年郎，只是单纯地讨厌她这个仿佛抢走姐姐的人罢了。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这三年间，皇帝成长了许多。他已然褪去了曾经的青涩与稚嫩，变得沉稳而坚毅，每日勤勉于政务，励精图治，称得上是一位明君。
然而，他唯一“出格”的地方，便是对长公主的宠爱有增无减，这份宠爱在这深宫里，如同春日暖阳，温暖而夺目。不过仔细想来，长公主自幼与皇帝一同长大，姐弟俩感情深厚，皇帝如此宠爱她，倒也无可厚非。
秋衵胜微微眯起双眼，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之中，仔仔细细地回想着自己与长公主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便是在御花园，彼时中秋佳节将近，可那秋老虎的威力却不容小觑，整个京城都被闷热的气息笼罩着，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
御花园里，草木低垂，无精打采地在热浪中挣扎。公主身着一袭薄薄的嫩黄色衣裙，那颜色如同春日初绽的花蕊，清新而明媚。她露出生嫩白净、如同藕节般的胳膊，慵懒地靠在木质凉亭的栏杆上。一旁的宫婢们手捧着冰盆，小心翼翼地站在两侧，轻轻挥动着扇子，试图为公主驱散些许暑气。
公主手中捏着一点鱼食，正专注地投喂着池塘里那些形似胖头鱼的锦鲤。鱼儿们欢快地游来游去，争抢着食物，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水花。
秋衵胜路过此处，看到公主那认真又可爱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来。
公主瞬间被这突兀的笑声惊动，她疑惑地扭过头来，那银盘似的脸上，圆圆的杏眼满是诧异，弯弯的柳眉也微微蹙起。
“你笑甚？”公主开口问道，声音清脆，却带着几分恼怒。她平日里被众人捧在掌心，鲜少有人敢这般冒犯她，此刻见秋衵胜这般毫无顾忌地发笑，不禁柳眉倒竖，圆眼中仿佛喷出火焰来。
秋衵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瞬间泛起一阵红晕，她慌乱地弓下腰，匆匆扭头便走。
一路上，她的心跳如鼓，心中满是懊恼，回想着刚才的场景，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十分失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自那初次在御花园的尴尬碰面后，秋衵胜与公主在后几次的见面，也都不过是远远地瞧上一眼。
本朝风气还算开放，男女大防不算严苛，寻常未婚夫妻一同游玩也实属常见之事。公主生性活泼开朗，绝非那种内敛羞涩之人，只可惜她的驸马，是个极为腼腆的性子。
每次见面，即便只是远远地对视一眼，秋衵胜都会羞得满脸通红，全然没有武将本该有的粗枝大叶与豪爽气魄。
公主瞧着他这般模样，总是忍俊不禁，春朝明媚的笑意常常在嘴角荡漾开来，可她也没有经常刻意去逗弄秋衵胜，毕竟她想着，婚后相处的时间还长，有的是机会增进彼此的了解。
秋衵胜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思绪万千。她拒绝了祖父暗中的谋划，内心深处偶尔也会冒出一些难以言说的念头。
夜深人静之时，她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真的是个男子，是不是就能毫无顾忌地与公主相伴，像寻常夫妻那般，携手走过一生岁月？
但这样的想法太过大胆，太过危险，每当这个念头浮现，她便立刻警醒，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就这般拖着，日子如流水般匆匆而过，眼看着婚期一天天临近。
秋将军看着孙女这般模样，不禁摇头叹息。他活了大半辈子，历经无数风雨，见过世间种种，又怎会看不出秋衵胜心中的纠结与挣扎。
只是，这是秋衵胜自己选择的路，他虽满心忧虑，却也只能无奈接受。皇帝向来仁慈宽厚，就算知晓了真相，顶多也就是削官夺爵，或许还能保住一家人的身家性命。
秋将军自觉年纪也大了，精力大不如前，小辈们的事，他实在是有心无力，管不动了。
终于，到了成亲的那一天，秋衵胜身着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与公主成婚了。
她一眼便看见了那张让自己魂牵梦萦的脸。公主静静地窝在红色的喜被里，头上的凤冠霞帔已然褪去，所有繁琐的装饰都被取下，露出了那张纯净而美丽的脸庞。因为睡得热了，公主的脸蛋泛着嫣红，如同春日盛开的桃花，娇艳动人。几缕发丝凌乱地散落在她的额头，额角还挂着细细的汗珠。
秋衵胜见状，连忙抬手示意婢女不要出声，而后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她缓缓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轻轻摸了摸公主凌乱的发丝，又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去她额角的细汗。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公主两人，秋衵胜望着眼前的公主，心中满是柔软。
爱生忧怖。
秋衵胜静静伫立在床边，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寂静中，只有她剧烈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恐惧，这种恐惧，远甚于十五岁那年隐瞒性别参军打仗之时。
那时，面对战场的硝烟弥漫、生死一线，她都未曾有过丝毫退缩与畏惧，可此刻，仅仅是望着眼前熟睡的公主，她的心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满心满眼都是公主的模样，可内心深处却被恐惧填满。她深知自己对公主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寻常界限，哪怕不顾世间所谓的阴阳调和，也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公主。
然而，残酷的现实却如同一把利刃，刺痛着她的心。公主喜欢的是男人，而自己，即便再像男人，本质上也只是个女人。她不敢想象，若是公主知晓了这个真相，会露出怎样的神情，会如何地厌弃自己。
这种未知的恐惧，如同一团浓重的阴霾，笼罩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缓缓地跪坐在床边，双眼痴痴地凝视着公主，目光中满是深情与眷恋，却又夹杂着深深的不安。
公主向来好动，即便是在睡梦里，也不安分，像是在与被子较着劲。屋内闷热，或许是真的太热了，公主的一只脚不经意间伸出了喜被。秋衵胜望着那只白皙小巧的脚，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没忍住握住了。
入手的触感细腻柔软，她不禁在心中感叹，公主就是公主，连脚都生得比别人高贵！
秋衵胜的手掌宽厚，手指上布满了因常年习武、征战留下的茧子，她轻轻揉捏着公主的脚，茧子与公主娇嫩肌肤的摩擦，让公主似乎感觉到了痒。
公主在睡梦中轻轻皱了皱眉头，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嘤咛，像是在抗议这轻微的不适。秋衵胜见状，动作顿时一僵，心中满是紧张与愧疚，生怕吵醒了公主。
还是松开了她的脚。
秋衵胜坐在床边，满心忧愁，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如何熬过这个新婚之夜。便说自己在战场上伤了根本，不能行夫妻之事。
甚至已经想好了后续，哪怕公主因此想要养面首，她也绝不干涉，还想着就算公主和别人有了孩子，她也会视如己出，给予这孩子全部的疼爱与关怀，绝不让旁人看轻半分。
但这个念头刚落，另一个更让她揪心的问题涌上心头，若是公主接受不了这样的情况，提出和离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秋衵胜的心猛地一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下意识地悄悄伸出手，握住公主白腻如脂的小手，那柔软的触感让她心中一颤，情不自禁地想要将脸靠上去，感受这份温暖，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些即将失去的东西。
就在这时，公主像是察觉到了手上的异样，睫毛轻颤，缓缓从睡梦中醒来。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与迷糊，轻声问道：“驸马，你做甚？”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如同一声炸雷在秋衵胜耳边响起，她吓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忙脚乱间，“噗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膝盖与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却浑然不觉疼痛，嘴唇颤抖着，慌乱道：“公主……”
看着驸马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公主微微蹙了蹙眉，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道：“驸马先起。”
可秋衵胜像是被钉在了地上，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臣……臣……”磕磕绊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挤出一句，“公主恕罪。”
公主开口说道：“靠我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