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名过后,书吏率先进行一番基础问对,继而遵循规则将六名房长的保结文书放至上官安面前。
上官安先是依次翻看了一遍,随即点了南地那人的名字:“蔡同亨。”
只见六人中那名个头最矮小的往前半步,躬身拱手,礼道:“大人,小的蔡同亨。”
“依保结所示,你已到过多处。”
“回大人话,小的两年前得本籍廪生并坊长联名保结,在本省省治贡院当了三回‘誊录书手’,去年转往平湖府充任一次房长,加上此番景州,合共四回。”
“从江安省治到东省平湖,如今又来了朔方,这是走了三个方向啊。”上官安看着记录淡淡说了一句,合上簿册后才再看着人,继续道,“按说你在本籍得了历练,又去邻省做了房长,只要行事规矩,仍在东省充任房长,岂不便利?”
口气平淡却语意犀利,说这是质疑蔡同亨行为不端又或钻营科场都不为过,但在当前场合下,此种话语却是归属上官诘问,十分合理。
蔡同亨倒也没有犹豫,当即回应:
“回大人话,小的早年也曾读书,亦有考学,奈何终不是那块料,后来想着,功名路尽,文墨未绝,既通些书写,却也不令废弃,如此方才从应募书手做起。而这景州盛名天下知,小的虽只是个抄录笔墨的,却也想着若能亲至一回,倒也了了一番心愿。”
上官安表情如常,目视蔡同亨道:“听之倒还真切,”沉默片刻,又再接道,“只怕……还不止这些吧?”
蔡同亨闻言果然表情一滞,再开口时,声音便也没了适才果决:“回大人话,不敢欺瞒大人,小的此番应募,确有私心,图的是景州这份工食银。”说到最后三个字时,面上竟是平添几分愧色。
上官安眼底一动,道:“这倒奇了,东省富庶,此为周知,论路途,也离你的家乡更近,若为钱故,因何舍近求远,跑来北地朔方?”
方才提到“工食银”时,蔡同亨的声音已经变得更小,此时再听上官追问,仍先一顿,随着一个明显的提气举动,却才下定决心那般,恢复声量应答:
“回大人话,小的一介草民,考一科不中,家中已无余粮,幸得糟糠不弃,苦为支撑家中老小。都是出力换食,但不可否认比书写酬劳来得多的活计比比皆是,好在此为按日计酬,考毕即结,小人身无长物,唯此一项可为,故应募时亦得为钱银计。
诚如大人所说,东省确系富庶,若论房长日薪,去岁平湖府那次,每日给的确比今次景州还多,但那一场实是应藩司冬月征调,于账册核查中充任‘账房协理’,管领十余名书手造册,前后一个半月,统算当真可观,但那一回也是因着原定房长中途急病,小的因着过往三次书手记录优良方得以临时补缺。
可此等机会,如何能时时都有,且这贡院誊录本就不是固定常设。即便有,小考时短,要的人也少,不一定挑上;大考要的人多,可都知道离家近钱米多的道理,更是挤破脑袋。
此番应募景州,一来确系小的个人奢念,若要指望自行前来,则今生无望,二则景州大考人数众多,锁院期长,单算日薪累积,已高于寻常小考,且听闻对于远途来的,末尾尚有银米贴补,故此来了。”
蔡同亨的回答比想象的要长,声音落处,四周静默。
上官安却仍淡然,只转向一旁书吏道:“将其过往书手记录拿来我看。”
书吏快速呈上所需,一时间堂中除翻阅纸张时极轻微的摩挲声外,再无别响。
毫无疑问,此时上官安对蔡同亨的诘问,相比两刻钟前对两位“誊录官”的查核,明显来得更加细致,但这在场中官员们看来仍是寻常,不仅不觉突兀,倒是都在暗叹这一任学政看似年岁不大,行事却比想象的要老辣许多。
片刻之后,上官安终于抬起眼来,却先动了动手指,示意书吏将桌上文书悉数收走,末了才看向蔡同亨,正色道:
“为着养家糊口,权衡进账,乃是人之常情,无关抛弃文人清高,也称不得行为不端。不过,既领了这份钱银,账算得清楚,事更要分得出轻重缓急,入了贡院,规矩最大,过往再是无瑕,但凡在此有半分差池,前事皆空,不仅今次无所得,往日那些亦要一并追索,可明白了?”
蔡同亨自是赶忙应声“明白”。
上官安便就移转视线,从左至右,再次扫看了一遍眼前这六名“誊录房长”,才再缓缓说道:
“此番大考,远途者确有贴补,‘辛劳’一项,每人都有,另有‘稳当’一项,却要至到考毕,视全程情形再定,但凡名下领带的‘书手’有任何疏漏错处,‘房长’连坐不说,薪酬全无之外,重者更要论罪追责,望诸君仔细。可都听清楚了?”
一时六人齐齐应声:“听清楚了。”
此时,被要求暂退至外间稍等的两名“誊录官”也被再次召入,待这两人与六名房长并排站定,上官安也才对着堂下八个人再次开口:
“誊录一事,关乎三千学子前程,亦关乎朝廷选才之公,诸位乃各处府县严选,保结清白,本院自是信得过。锁院半月,人本血肉之躯,难免疲乏,在此期间,诸位不仅自身要保持警醒,更要谨记叮嘱所管之人,笔下所誊,乃士子们寒窗多载的心血,务必慎而又慎。切记,切记。”
那八个人闻言异口同声答道:“谨记提学训诫,警醒慎重,不令纲纪蒙尘。”
至此,上官安抬手,肃然结语:“监试官会随时巡看各房,尔等若有疑难,直接禀报便是。”说罢起身,转入内帘,不再回头。
随之站起的官员也都陆续离开,至到最后,堂中就只留下接续验查‘书手’的监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