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疆域辽阔,皇权虽尊,却终究隔着千山万水,难以直达乡野。
特别是在江南,朝廷的诏令一旦出了京城,往往要绕过层层地方官,再由地方士绅“代为推行”。
久而久之,便养出了一个根深蒂固的群体,江南士绅阶层。
他们或出自书香门第,或起于商贾巨富,既握田地,又控人脉,与官府交织成密不可分的利益网络。
盐庄、织坊、漕帮、书院,几乎无一不在他们掌控之下。
在地方百姓眼中,知府易换,士绅难动。凡有乡务,无不仰赖士绅主持。
修桥筑路,祭祖祀神,征粮派役,哪一件不由他们牵头?
可以说,皇权在江南不过是挂名,真正说话的,是这群披着儒袍的“土皇帝”。
朝廷若想动江南商税,便等于碰了他们的根本利益。
搞不好会扯旗造反。
“商人造反?”徐谦却笑了,语气轻蔑:“他们敢吗?”
众人面面相觑,自古以来,确实没有商人造反成功的例子。
但一旦江南士绅联合作乱,也会给朝廷带来巨大动荡。
毕竟江南是赋税重地,几年前的新商税,也是因为这一点,朝廷才不敢轻举妄动。
徐谦眼神一冷,继续说道:“前几年新税初拟,他们一纸反对奏章,就把户部打得节节后退,江南的士绅商贾,还敢组织书院、请愿、弹章,抹黑朝廷,说我们榨取小民。”
“但他们自己呢?织一匹苏绸,卖到西洋贵族手里,能换来多少白银?他们把绸缎卖成了金条,却连三文税都不肯交。”
“如今连倭寇都敢养,贺家通倭的事,你们都看到了,他们眼里哪还有朝廷?”
“若不借这个机会狠狠敲打一批人,那我们大明干脆让江南自己称王得了。”
户部尚书皱眉:“首辅大人,此举虽正当,但三成税,恐江南会群起反弹。”
“反弹?”徐谦一甩袍袖,面色不变:“我正要他们反弹!”
“我就是要他们跳出来,这样,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清洗一遍,彻底立规矩!”
几位阁老听得心中一震,彷佛从这位首辅大人身上看到了越王当年的影子。
当年越王血洗江南,可是狠狠的把江南士绅给清理一遍。
即使过去了,他的儿子继承父志,准备再次操刀收割一波!
徐谦走到墙边江南舆图前,手指重重按住苏州、杭州、松江三府:“以贺氏为首,整顿江南商税体系,从盐运到布市,从出海到内销,一个都别想躲。”
“贺家都敢私通倭寇,勾结海盗,如果朝廷再不出手,这些‘富商’,迟早变成‘土皇帝’。”
“如今有的是证据,有的是理由,有的是时机,我们可以名正言顺的收拾他们!”
此刻几位阁老才明白,徐谦不是在单纯征税,他是在重塑江南财税结构!
那一成附加税,不过是当年的纸面数据。
如今国库吃紧,财政连年赤字,人口又已过亿,靠旧税制早已入不敷出。
盐商、丝商、瓷商、海贸,哪个不是捧着金山银海却哭穷的主儿?
他们挣的是大航海的银,却还当自己是清寒布衣;
一边把货卖出万里,一边上书骂朝廷“苛税逼命”。
徐谦看透了这一切,也受够了。
大不了派兵征剿,反正那帮人始终痛恨越王府,梁子早在数十年前便已经结下了。
“这次我不打算再让步,新税从贺家开刀,不仅收他们的钱,还要收他们的命。”
徐谦道:“从今往后,江南商人都得知道,不是他赚钱就能不纳税,不是他富甲天下就能骑在朝廷头上。”
“他们如果想活,就得守规矩!”
内阁房内一时沉寂,随后几人同时点头:“请首辅定策。”
徐谦大笔一挥,在新税案上写下两个字:“启用”。
随即又下另一封密令,笔迹遒劲,命锦衣卫即可南下,以贺家为点,彻查一干江南巨商,扒他们的老底!
第二日,锦衣卫奉命南下。
与此同时,户部公告草拟完毕,新商税法由内阁推行,定于下月初一在江南、江北、福建三省试行。
新商税法一公布,全国哗然。
但最先起风的,不在京畿,也不在北地,而是在江南。
四月初五,朝廷发布正式文告。
宣示自五月初起,全国范围内实行新的商税制度,重点针对丝绸、瓷器、盐运、海外贸易等利润较高的行业,附加征收三成额外税银。
朝廷的文告写得还算温和,说这是为“补国用、固疆土、赈百姓”,更言“商贾者获利于市,理当纳税于国”。
但等这文书一到江南,顿时如平地惊雷。
首当其冲的,是苏州。
一纸诏令刚贴出不到三天,苏州织造、绸庄、瓷坊的东主们就聚在一起开起了会。
地点位于苏州城南的“同裕绸行”。
门匾虽老旧,厅堂却宽敞明亮。
此地原是早年苏绣大家的作坊,后来被绸商林世弼买下,作为商会联络之所。
因其远离衙署、邻街皆布商,不引耳目,便成了江南商贾最信得过的议事之地。
厅中,灯火未熄,茶香微淡,已聚了三十余位东主。
有穿青缎的,是杭城布庄掌柜;
有佩紫玉的,是湖州陶瓷世家;
也有戴银簪、手执折扇的苏绸豪门。
更不乏几位白须老者,乃是盐道遗老,身家万金。
贺家家主贺南楼压轴而至。
他一进门,众人皆起,拱手施礼。
贺家原为浙江文人世家,三代前因避永乐年间建文遗党风波迁至苏州。
永乐末年,因熟识两淮盐运史,取得批量盐引,转战太湖水系;
后扩张码头、承运漕粮,逐渐控制苏松两府的盐票流通;
宣德和正统年间,利用朝廷开海,鼓励海贸,贺家暗中开始对日私运白银、军械。
在苏州府,贺家地位不需多言,除了在江南有大片生意,在京中亦有人脉,在地方更有威名,一句“贺家说话算话”,足以压住七成商号。
贺南楼笑着拱手,“诸位,不必多礼,今日不是贺某一家之事,而是咱们江南商界之共业。”
众人纷纷点头,各就各位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