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颠簸难行,途中经过一座城镇,阮秀给裴钱购买了一只小书箱,让她背在身后,里头没装别的,都是十几本书籍。
《小学集解》,小姑娘已经背的滚瓜烂熟,另一本《幼学琼林》,进度也到了后半部分。
所以又给她购置了好几本。
裴钱的悟性,其实很好。
武神之女,又怎么会差。
其实只要她想,做任何事都难不倒她,偶尔在抄书之余,若是有不解之处,询问过后,也是一点就通。
只是岁数摆在那儿,小破孩一个,爱玩是常有的事。
现在的小姑娘,嘴里已经很少会有抱怨,每天持剑开道的时候,不仅不累,还上蹿下跳的,不是逮野兔,就是找野果。
甚至有一回,在一条溪涧停留之时,裴钱还拖了一只,比她人还大好几倍的野猪回来。
一条腿吃了三天,天气炎热,剩下的长了蛆,丢了。
宁远从不呵斥她。
没必要。
自己都不是什么读书人,还要求人家?
宁远答应过姜赦,也只是教她做人,并不负责教她读书。
之所以有抄书一事,也都是阮秀安排的,晚上睡觉之前抄,白天路上就用嘴念。
日子过的颇有滋味,而有滋味的日子,时间都过的很快。
山水迢迢,之后的光景,大抵都是如此。
离开藕花福地足足一个多月,三人一直在荒郊野岭赶路,可是从未遇到过什么作乱妖兽,山水神灵倒是见了不少。
宁远也好像从一开始的着急赶路,变成了类似“毫无目的”的游历。
以至于有一次,当他再次摊开桐叶洲地势图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走错了方向。
不过无伤大雅,只是多走了两千多里而已。
这一路上,三人见到了许多景象,除了阮秀以外,裴钱与宁远,都是有些大开眼界。
比如某次横跨埋河一条较大的支流时候,碰上了极为罕见的鲑鱼洄游,成千上万,数量数之不尽,从东边而来。
其中有些沾染了灵气的鲑鱼,条条都有一丈长,处在鱼群最前方,负责为族群开道,时不时窜出水面,溅起大片浪花,真就好似鱼跃龙门。
岸边聚集了一大拨寻常百姓,撑船的撑船,撒网的撒网,一天的收货,换成银子之后,往往就能让家中米缸数月不见底。
而在水面之上,还有十几名修道之人,境界不算高,驱使各自法宝,捕杀那些上了年份的灵鱼。
裴钱那会儿也兴冲冲的跑了过去。
她做不到御空,但是之前学会了游泳,一路狗刨而去,狗刨而回,只是没有方寸物,仅凭双手,抓不了多少。
他们还走过一处沼泽之地,周围千里荒无人烟,但是地面却有累累白骨。
小姑娘吓得面无人色,死死攥着宁远的袖子,师父走一步,她就跟着走一步。
明明她喜欢的是阮秀,可遇到这种阴邪之物,害怕的她,下意识的却躲在了宁远身后。
那处沼泽,在宁远一番探查之后,揪出了躲藏其中的一名...姑且算是修士。
那名洞府境野修,模样瞧起来人不人鬼不鬼,修了一门叫做“血魔大法”的妖术,以吸食精血增补修为,大成之后,能增寿五十年。
没什么好说的,宁远给随手斩妖除魔了。
杀之前,他还施展了一门来自大玄都观的搜魂之术,探查了一下此人的生平。
差点没吐出来。
这人年轻时候,居然还是个读书人,差点就进了大伏书院,后来大考落榜之后,有了点机缘,从而登山修道。
野修难混,匆匆百余年过去,也只跻身中五境,大限将至之下,偶然在仙家黑市捞了一本魔道秘籍。
一开始,这人多少还有点人性,只是捕杀妖兽,可到了后来,功法进展缓慢的他,就第一次尝试了人血的味道。
从而一发不可收拾,在此处打造洞府,一次外出,就是掳来数十名凡夫俗子。
此人甚至还在那本妖术秘籍上留下了修炼心得,年岁越大的,精血越少,并且血液浑浊,不堪大用。
岁数越小,其血越纯,童子与处女为最佳。
这次过后,宁远就不太敢施展搜魂之术了。
见多了这种恶心至极的勾当,难免会影响心境。
随后三人还误打误撞的,在一次清晨时分,闯入了一处灵气盎然的山谷,主人家是一名罕见的地仙女修。
被人打搅了闭关,仙子本来极为恼火,只是在看不出宁远与阮秀的深浅之后,又立即改了态度,邀请三人喝茶赏景。
这位仙子姐姐是个会享受的,同样是野修,混的就比之前遇到的那个好,不仅在境界层面,还在于心境一道。
整座山谷,十几里地界都是仙子的洞府道场,花了大价钱布置了一座品秩不低的聚灵阵法,一条清澈溪涧,蜿蜒流淌。
临走之时,宁远送了两壶忘忧酒给她,当做此前冒犯的赔罪之物,仙子笑吟吟的接下。
她似乎对裴钱颇为喜爱,甚至砍了一棵她种植多年的神霄竹,做了一把竹剑,亲自挂在了小姑娘身后。
竹剑还有剑鞘,没多少锋锐之气,但做工精美。
于是,黑炭丫头还不是剑修,就有了两柄长剑,一把老槐木,一把神霄竹。
裴钱脸上笑开了花,不等宁远说什么,她就有模有样的朝着那个仙子姐姐抱拳行礼。
小姑娘读了点书,说了一句道别的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仙子点头笑道:“那咱们就后会有期。”
走出山谷时候,一袭青衫有意无意的,回头望了一眼。
神霄竹,搁在浩然天下,可都不算多见。
之后的路途,雨水又多了起来,连绵的大山深处,终日被雨雾包裹。
天气难看,裴钱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不是她多喜欢大太阳,而是雨水天气,要负责开道的她,难免就会被弄的满身泥泞。
身上的衣服,可是阮姐姐买的,对裴钱来说,很重要。
在她这块儿,身上最重要的,只有两个,一件衣衫,一把木剑。
在此期间,宁远有过一次倾力出剑。
倒不是什么剑斩大妖,也不是遭遇修士的袭杀埋伏,就只是照着大地出剑。
多日暴雨倾盆,埋河水位暴涨,山洪什么的,可谓是频频出现,在三人的行进路线上,就碰到了整整三次。
宁远没什么犹豫,身形拔地而起,一手摊平地势图,一手持剑在身。
起剑于天,落剑在地。
没别的,只是出剑凿开大地,让洪水改道而已。
道道剑气斩向人间,三场洪水,接连出剑千余次,到了后来,元婴境的他,真气都差点枯竭。
硬生生劈出了一条最新的埋河支流。
数百里长短,最后这条崭新江河,汇入埋河主干。
下游处,有两名来自大伏书院的贤人君子,奉命而来,各自取出一只龙王篓,收取无穷洪水。
剑气改道江河的场面,两个读书人自然瞧见了,御风而起,想要去结识一番,结果那位不知名剑仙,随手落下一剑,给他们两人打了回去。
宁远不想过多的节外生枝。
他也从没有想过,做一件好事,就只是为了得到他人的称颂和认可。
那么做这些事的意义,就成了毫无意义。
他也不是什么圣人,更加不是什么君子贤人,他只是一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而已。
遇到了,又在能力范围之内,那就可以做一做。
要是力所不及,那就另说。
当初小镇那个龙门境少年剑修,早就死了,现在的宁远,绝对不会做什么老好人。
齐先生走之前,也对他万分告诫过。
君子不救。
返回之后,看着心力交瘁的宁远,阮秀颇为心疼。
然后十一境的少女,就头一回当着裴钱的面,御风远游,很快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提了一头地仙妖兽的尸体。
这几天,伙食丰厚。
裴钱也是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的阮姐姐,也是仙人。
就她不是。
之后三人还夜宿于一名樵夫家中,一家四口人,祖祖辈辈都是以砍柴为生,家境不太好,但来了客人,还是宰了鸡鸭。
当晚阮秀心血来潮,跟着樵夫媳妇儿学做针线活儿,难得不用开道做苦力,裴钱就开始了疯玩,拉着这家人养的那条大黑狗,出门晃荡。
宁远则是取出酒水,跟樵夫大哥在院子里开怀畅饮。
男人给他说了许多附近的乡野趣事,说从这往北八百里,有一座狐儿镇,镇外有个黑店,店里有个掌柜叫九娘。
那九娘虽然长得丑了点,但是身段没的说,当然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家的青梅酒,可谓是世上罕有。
还烈的很,一般人喝上半碗,都能睡个一天一夜。
酒过三巡,微醺的男人,开始说一些不着调的话。
樵夫大哥说,他的祖辈,世代居住在此,从没有迁出去过,但是到了他这一代,一定不能再这么混日子。
一定要走出去,带着老娘还有媳妇孩子,走出这些穷山恶水。
不奢望能去京城,只要能在那个狐儿镇落地就好,他除了砍柴,其实自学了木匠一道,将来走出去了,总不会让家里人饿着。
大哥还说了前不久的那场山洪爆发,说老天爷可怜,派了个神仙下来,站在高高的天上,略施手段,这场本该殃及好几个镇子的大灾,就没了。
说的唾沫星子四溅,好像真的是他亲眼所见一样。
话到后来,男人又开始埋怨起来,说那仙人劈开的一条河,在哪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在他去往狐儿镇的必经之路上。
过河容易,但是过江难啊。
宁远默默喝酒,听的很认真。
面色土黄的中年男人,好像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与人交心过,最后实在是撑不住,方才醉倒下去。
第二天清晨,三人谢过樵夫一家,继续赶路。
一家人憨厚淳朴,说什么也不肯收下银两,一番推脱过后,宁远取出一壶忘忧酒,塞到了樵夫手上。
忘忧酒对于凡人而言,是大补,也是大毒,就连裴钱这个三境武夫,多喝一碗都有点遭不住。
但宁远并不担心什么。
因为这壶酒里,他掺了水。
不能让他们踏上修行路,但是喝几口下去,也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之后路过自己斩出来的那条江河,宁远逗留了几个时辰的功夫。
……
晚霞时分,三人踏上一座无名山头。
远远的,就瞥见了一座边陲小镇的轮廓。
望着青山落日,宁远摘下养剑葫来了一口。
没来由的,他就有些伤感。
有人日行千里,有人一辈子走不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