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出身并不复杂。
外盟一个普通贸易商团老板的女儿。
在秩序松散的外盟，一个女人想独自活下去，从来不是易事。
而她，偏偏不愿永远躲在父亲的羽翼之下。
那时，跨越边境进入联盟，对许多人来说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外人只知联盟繁华强盛，却看不清那光芒之下涌动的暗流。
瑞娜心中埋藏着对“公司”的疑团，这驱使她孤身前往联盟求学，试图寻找答案。
可她并未因此解惑，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迷惘。
在这里，与她同龄的年轻人大多神情冰冷、言行刻板。
起初只以为这只是边境城市的特质。
直到她辗转进入内城，才发现那里的情况更为极端——
一种无形的秩序，将所有人的个性碾磨得整齐划一。
“你好，我想注册联盟公约身份。”
“蓝兆人？去找公司，他们才有权限。”
“公司......我明白了。”
此后的一切，顺理成章。
谁能真正抵抗公司那套精密而强大的体系教育？
每一个来到联盟的人，无论求财还是求技，最终只有两条路。
要么能力出众，被吸纳。
要么泯然众人，被同化。
瑞娜是“幸运”的。
她的冷静与逻辑天赋被谕师看中。
“听说过‘智脑终端’吗？”
那个男人问她：“它将彻底重塑联盟的生态。”
“我不认为机械智能能够替代人脑。”
她当时这样回答。
“哦？”
谕师轻笑，随手在她面前铺开联盟历史的宏图。
“看看这些文明的覆灭，每一次根源都在于人类自身多变的欲望与缺陷。”
“要想终结这无休止的循环，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用预设的、绝对理性的程序，取代不可控的人为思考。”
他的目光转向她，带着一种审视：
“敢不敢，和我赌这一把？”
瑞娜凝视着那些在光影中明灭的历史轨迹，沉默良久。
“或许人性远不如程序稳定。”
她最终抬起头：“但我相信，其中一定存在某种程序永远无法替代的东西。”
“这个赌局，我不认为自己会输。”
宏图消散，控制台上只留下一枚微小的芯片，泛着冷硬的光泽。
瑞娜没有犹豫，拾起了它。
“如果它真能普及，许多问题或许就能迎刃而解。”
谕师背对着她，走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窗。
玻璃荧幕上，倒映着他眼中无声跳动的数字——
[20:30:47]
[20:30:46]
[20:30:45]
......
这枚芯片，起先出自于公司。
这是一场交易，也正因她接受了这枚芯片。
联盟中枢得以与公司的原生技术划清界限，阴差阳错地躲过了最初的灾变冲击。
她植入了“智脑终端”，并借助它的视角，见证了此后数年间人性的急剧变化。
人们为争夺结晶不顾一切，所有阴暗的欲望暴露无遗。
她也目睹了城市在怪物侵袭下的顽强抵抗。
然而，她的思维不再完全属于自己。
终端的逻辑无时无刻不在渗透、影响着她的判断。
她开始动摇，不再那么确信——程序是否真的无法完全取代人类的思考。
真正的转折点，在于他的出现。
......
“真是意外。”
谕师翻看着手中的资料：“除了我，竟还有人这么早就能如此娴熟地驾驭这份力量。”
他将资料随手放在一旁，若有所思。
“或许，他能给这个既定的终局，带来一些新的变数。”
他调取了关于这个名叫顾晟的临世人的一切记录。
公司最早的档案显示，他曾从海丰市远赴新源城。
横跨半个联盟的迁徙，背后是自发而为，还是某种刻意的引导？
谕师动用了权限，搜遍联盟数据库，却找不到任何顾姓的显赫家族。
“难道......真是个纯粹的普通人？”
他无法断定。
......
“去找他，你能在那里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于是，在既定的路线与“偶然”的安排下，顾晟如期出现在了凛疆。
瑞娜静静地观察着那道身影，智脑不自觉地开始分析他的一切行为模式。
为何他对一个初遇不久的女孩能保有那样的耐心与呵护？
是出于纯粹的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她得不出答案。
这是程序无法简单计算的情感逻辑。
她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意识去思考，却忘了她的“思考”本身，早已与终端的干扰密不可分。
如今，能给出答案的，或许只有其他拥有复杂情感的人类。
而最终的人选，只能是他。
————————
谕师，竟那么早就预料到了那一天的灾难。
甚至比任何人都更早预见了临世人的出现。
否则，他不可能提前在那智脑终端里，写入转储临世人能力的底层程序。
......又或者，这其实是她自身潜藏的能力？
而她，骗了他。
顾晟的瞳孔重新聚焦。
他依旧静静站着，维持着先前的姿势。
这些记忆碎片虽然信息量庞大，但逻辑并不难梳理。
只是，关于谕师的那部分——
究竟是真实的过往，还是植入物精心伪造的剧本？
“我......还不能相信你。”
他用了“还”字。
这本身，就是人与程序最根本的区别。
瑞娜的身体微微一颤，额头重新抵上他的胸口。
“是因为......现在的我，已经不算纯粹的人，只是一台被程序改造过的机器吗？”
她的声音有些沉闷。
顾晟一时无言。
如果银发的她在这里，或许能替他解答这份记忆的真实性。
他低下头。
怀中这具身体此刻显得单薄而无助，确实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我的记忆被动过手脚。”
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两次，第一次是公司，第二次，是她。”
“霍提雅？”
“嗯。”
两人紧密相贴，几乎能感知到彼此胸腔下心脏的搏动。
如果能忽略那只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的手掌的话。
“至于我本身，其实很普通。”
“情感这东西，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也未必就是你认定的那个特殊的存在。”
“或许......只是植入物灌输给你的一个特定目标。”
话音刚落，她忽然仰起头。
顾晟一偏下巴，才险险避开。
“程序......到底能不能完全替代人？”
她终是直接问了这句，目光灼灼，不容回避。
顾晟的视线沉入她眼底，在那片微光深处寻找着答案的痕迹。
许久，他才低声回应：
“替代了，那它就只是程序，而不是人了。”
“而你，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人的意志，有时候更为珍贵。”
他顿了顿，抛出那个最关键的反问：
“否则，你先解释一下，之前为了保护我的身体，你主动换回来的那个操作——”
“究竟是为什么？”
瑞娜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解释不出。
对，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当时为何会那样做。
可正是这个“想不明白”，恰恰证明了她作为“人”的存在。
“......”
空气凝住了。
她就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像是在消化，又像是在对抗。
倒是顾晟难捱了。
掌心下那柔软的触感正在逐渐升温，变得滚烫。
或许她自己并未察觉。
这具身体，已经起了最真实的生理反应。
“......想不明白，就先不想。”
他喉结滚了滚，嗓子有点干：
“答案总会自己出来的。”
“我以前很多问题，都是这么解决的。”
他想让气氛轻松点。
但没什么用。
“沙沙——”
她无意识地动了动，温热的皮肤擦过他湿冷的裤子，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许久。
“阿嚏——”
果然，再复杂的程序，也解决不了这部分问题。
猝不及防的喷嚏让瑞娜整个身子一颤。
顾晟下意识后仰，那只原本陷在温软中的手，终于顺势抽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脸。
嗯？
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