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前边两团精锐,所穿之戎装,是排矟兵的装束,所持军械,也是排矟兵的军械。毋庸多言,他们之所穿、所持,自是从俘虏到的排矟兵而来。而之所以如此打扮,原因也无须多说,当然便是王君廓打算以此两团迷惑敌军,扮作溃败的隋兴排矟兵,混淆朝歌城外敌军的视线,使其误以为是隋兴的排矟兵兵败还营,从而放松警惕,看看能不能哄开朝歌敌军的营门。
只有两团精锐假扮还不够,此外还需有隋兴排矟兵的军将、降卒在其内,方能以假乱真。
一则,排矟兵都是江淮人,江淮口音的官话,唯有排矟兵的降卒才会说;二则,也只有排矟兵的军将熟知其军中细节,才能应对敌军盘问,不露破绽。
故此,这两团精锐中,同时亦有十几个降卒、两个降将被押送着,行在最前。
迎着月色而行,这两团精锐与后边主力,相隔约三四里地。一路疾行,行到卯时初刻,按后世计时单位,五点多钟,天边微露鱼肚白之时,朝歌城黑黝黝的轮廓隐约已然入目。并及城外,北、东、西三面敌军营帐的篝火,犹如点点星火,闪烁在黎明的薄雾中,也已可眺见。
这两团精锐暂停前进,稍作整顿,带队的主将乃是王君愕,遣了一吏还回后边主力,请示王君廓下一步行动。不多时,王君廓的军令传到,事不宜迟,立即行动。王君愕领命,遂率队继续前行。提前从降将处得知,孟景的主营设在城北。王君愕便绕过城东,径赴城北敌营。
……
后边主力部队。
就在王君愕率队径向城北敌营时候,主力部队刚刚行到朝歌城南。
王君廓传将令下去,命主力部队暂止行进,分成数队,散入到周边的林中、野间潜伏。
一人驱马至王君廓骑边,略显担心,说道:“阿哥,此计虽妙,但隋兴排矟兵被我部歼灭后,并非无一人走脱。若已有溃卒,先还回孟景营,孟景已知隋兴排矟兵兵败详情,此计岂非恐难奏效?”望了望前方,约略亮起的天光下,相距数里的敌军北营,顿了下,又道,“甚至,王大郎也会遇险。”此人与王君廓相貌有三分近似,是不久前从起家乡奔投而来的其之从弟。
“阿奴,你之此虑,俺焉会疏忽?你却不知了,俺之此计,乃是计中带计!”
他从弟问道:“敢问阿哥,何意计中带计?”
“俺为何命部曲在此地掩伏,缘故你可知晓?正是俺虑到了此点。阿奴,你试想一下,若你是孟景,已知隋兴排矟兵被我部歼灭,而又忽闻数百兵马,自称隋兴之兵,开至营前,求请入营,你会何以应对?孟景必会料到,此系诈营之计,他不外乎两种应对。一个闭营不理;一个见来者兵少,既自恃兵众,又欲为隋兴排矟兵报仇,振作士气,从而出营进战。
“两种应对,若俺估算无误,孟景当会选择后一种。如此,其兵一出,君愕兄所率之部即可佯败而退,候将其出营之兵引诱到这里以后,咱们便伏兵齐出,四面合围,此战可定!”
他从弟听完王君廓的这番话,恍然大悟,说道:“阿哥的主意原来在此!……王将军知道么?”
却是他从弟,不由自主,也想起了王敬之。
王君廓诧异说道:“阿奴,你问的这叫什么话?俺君愕贤兄是主动领的此重任,他怎会不知?”
却这王君愕待人,与王君廓不同,为人处世,以忠义自励,驭下宽厚,深得军心。因而,王君廓的这个从弟,尽管才投到王君廓部中不久,对王君愕,已是颇为敬佩。此刻闻得王君愕已知王君廓之此“计中计”,而非像王敬之一般,常是被王君廓哄着去干这种危险差事,心头方是一松,挠了挠头,他尬笑说道:“是,是。想来王将军也不会不知!是弟多虑了。”
“阿奴!真也不知在你眼目中,你阿哥是个甚么样的人!”王君廓多聪明一个人,岂会瞧不出他这个从弟的所思,摇了摇头,不满地责备了句,战事将启,没功夫在这些小事上多说,随之转开话题,与左右诸将下令说道,“君愕兄如能骗开营门,我部就迅速跟进;若不能骗开营门,孟景遣兵出击,则我部就待其追及此处,四面杀出!汝等可明白了?”
众将齐声应道:“将军,末将等明白了!”
王君廓挑出了一亲信军将,专门令道:“拨给你精卒一队,不论是杀入贼营,抑或伏兵杀出,战事一开,你就引率此队精卒,务必冲到城下,告知城内的王须达,就说俺奉大王之令,为他解围来了,叫他速速打开城门,出兵与我部响应!等歼灭了孟景部后,少不了他的功劳!”
这军将接令应诺。
却王君廓的从弟,趁王君廓不注意,紧忙追上了这个军将,扯住他,低声叮嘱说道:“三郎,俺阿哥的此令,别的你都需严格执行,但有一点,最好稍作变通。即不可将俺阿哥‘少不了他的功劳’此话,原封不动地禀与王将军。你须当换个别的说辞。”
这军将怔了下,旋即领会,说道:“末将知矣!”
倒也不是怕王须达听到王君廓这句不恭的话后,竟不出城响应,王须达现到底是李善道帐下的重将,王君廓从弟所忧者,自是害怕王须达会因此记恨王君廓,日后对王君廓不利。
王君廓所率主力,在他的命令传达到各团之后,各团开始战备,且也不必多说。
……
城北孟景大营。
巡逻的哨骑,碰上了王君愕等。押在队中的隋兴排矟兵的军将,代替王君愕,回答了哨骑的盘问。哨骑没找出什么毛病,就一边领着他们向主营方向行去,一边分出数骑,先还营急报。
到至营前,等了约两刻多钟。
见得营头,登上了十余人,悉披铠甲,尽是精壮大汉,被簇拥之一人,六尺余高,黑脸蓄须,着明光甲,外挂皂色披风,腰边悬剑,威风凛凛。隋兴排矟兵的降将,从在王君愕身侧,慌忙卑躬屈膝,介绍说道:“将军,黑脸蓄须者乃孟景也;他边上之人,即我军主将樊文超。”
王君愕打量两人,心中暗忖:“虽是弑君之贼,颇有勇将之风,无怪王须达守城艰难。”
孟景与樊文超说了句什么。
樊文超到营堞前,按住垛口,向外探身,大声说道:“张二、李五,出来答话!”
张二、李五,便是投降的两个隋兴排矟兵的校尉。张二,也即适才向王君愕介绍之人。
两人得了王君愕的允可,就略出队前,躬身应话,说道:“末将等无能,为贼将王君廓所败!幸得收拢残兵,犹存三四百众。隋兴不敢再回,因连夜还营,候领将军责罚!”
樊文超俯瞰了他两人几眼,又往他两人身后的王君愕等数百将士身上张了张,退回到孟景身边,不知与孟景说了句什么。孟景抚着胡须,点了点头,亦不知答复了他句什么。随即,樊文超回到营堞处,便大声说道:“胜败兵家常事,一场小败,不必过於自责。将军军令,命汝等先还入营,等汝等禀过战败经过,歇息上几日,再给汝等戴罪立功的机会!”
营门随着他的话,缓缓洞开。
王君愕朝里张望,见营内静悄悄的,一条营中主干道,从辕门通向营内深处。除掉辕门内两边站立的百余辕门守卒以外,主干道上无有半个兵士的影踪,——辕门以内是个百十步宽的隔道,隔道再内,是连绵的营帐,隔道、营帐外也不见一个兵士,只帐幕低垂,灯火未有。
不禁心头一跳,多年的战场厮杀,让他敏锐察觉到这静谧中的一丝不寻常。
即便是清晨,将士们大多还没有起来,也不该这般安静!
他再望向营头,注意到樊文超、孟景等都正在密切地注视着他们,登时警铃大作,叫了声不好,抽刀在手,急令说道:“贼已知我计!营中不可进也!速退!”
两团精锐事先都已知道王君廓的此一“计中计”,做的本是两手准备,反应很快。王君愕的军令才刚落,两团人马立即分散,以队为单位,组成小阵,开始后撤。
营头上,孟景抚着胡须,仰头大笑,笑未片刻,神色转厉,喝道:“果如俺料!此是王君廓赚俺营之计!既已送到了俺嘴上,便休想再逃!射箭!出兵,杀贼!”
数百先前藏身垛口下的弓弩手,齐齐现身,箭如飞蝗般射向撤退的王君愕部。好在伪装的是排矟兵,盾牌不缺。这两团精锐一边后撤,一边举盾抵挡,中箭的兵士不多。箭雨中,盾牌铿锵作响。孟景营中,战鼓击动。少说得有千余人马,从临近远门的帐内涌出,杀声大作,如潮水般冲向辕门,直奔着后撤的王君愕等杀来。在前者是数十铁骑,转瞬已驰出辕门!
一团两百人,两团四百人。
且俱步卒。
不说后头的千余孟景部步卒,只若被这数十铁骑冲到,王君愕所率的这两团精卒,怕就难以抵挡,逃脱无路了!却事先王君廓对此已有料及,王君愕等随身携带了很多铁蒺藜等物。
一堆堆的铁蒺藜被抛洒在地。
驰出辕门的这数十铁骑,人马悉甲,是具装甲骑,可马蹄上并无铠甲。措不及防中,铁蒺藜嵌入马蹄,战马嘶鸣,或翻滚在地,或踉跄难行,铁骑阵型大乱,后续步卒受阻!
王君愕等趁机加速后撤。
孟景见状,大怒不已,骂道:“小贼奸诈!竟敢如此算计!却俺不是元礼,焉能放你走脱?”连声催令,“快!重整铁骑,令步骑绕过铁蒺藜,必要将此股贼兵尽杀!扬俺军威。”
——元礼、孟景,均是宇文化及一党,皆是跟着宇文化及谋逆的骨干。但元礼、孟景两人并不和睦。杀了杨广后,宇文化及给他的党羽们论功行赏,元礼、孟景,事实上还包括别的宇文化及的党羽,大多认为自己的功劳比别人大,故此彼此间争功求赏,早有嫌隙。
其他的暂且不论,就只说元礼、孟景两人。
元礼在谋逆此事中,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然孟景的功劳也不小。他起先与宇文智及在作乱之初,於城外集千余人,劫候卫虎贲冯普乐布兵分守衢巷;后在令狐行达抓住杨广后,他以甲骑迎宇文化及进宫。论以功劳,他自觉不比元礼小,而且他与宇文智及的关系很好,结果在乱后,所得封赏却与元礼相差不大。他实是早就暗自忿忿,对元礼心怀不满。
故是这个当头,他说出了“却俺不是元礼”这话。
诚如王君廓所料,孟景确是已知隋兴排矟兵被歼灭此事,他之决定将这股哄他营门的敌军消灭,也确是一则自恃兵多,他已获悉,歼灭隋兴排矟兵的敌军只三千来人,而他麾下万余之属,且这几天又是已将王须达打得左支右绌,当然不会惧怕这区区三千来敌;二则是为消除隋兴排矟兵被歼可能会给其部带来的负面影响,振作士气,但除此两个缘故外,实则还有个缘故,就是他欲借此立威,彰显己功,以压倒元礼一头,提高自己在宇文化及手下的地位。
由是,孟景的一叠声催促下,追杀王君愕等的出营步骑重振队列,绕过铁蒺藜,加紧了追速。
王君愕指挥这两团精锐,且战且退。
从隋兴城的东边,原路绕过,一路退到了城南数里外的王君廓部主力设伏地!
整个撤退,用了大概小半时辰。
在此期间,不但孟景北营的追兵不舍,且孟景还增调了千余兵马,西营、东营的兵马也各出动了千余,总计四五千兵,占了孟景麾下兵力的半数。——乃是说了,只三四百敌,需要出动这么多兵马么?若只为这三四百敌,出动这么多兵马,固未免大题小做,但孟景既知歼灭隋兴排矟兵的王君廓部共三千来步骑,他当然就能猜到,王君廓部其余的兵马,肯定藏在某处。所以,他这才出动了四五千兵。他何止打算消灭王君愕等,王君廓部主力他也欲击败之。
计划打算得很好,问题是,孟景忽略了一点。
三营出兵,分从三面,合兵、组阵是需要时间的,便在这三路出营之兵,络绎追到王君廓的设伏处,尚未完全汇合之际,鼓声从四面骤起,王君廓伏兵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