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方前线通讯车。
林媛,坐在车内。
火光透过防爆玻璃,在她眼中倒映成两团幽幽的焰色。
她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前方那片烈焰燃烧的山体。
有人在嘶吼,有人在调度撤离,有人在通报燃点已扩大、风向正在逆转,但这些声音在她耳边,都像隔了一层水。
她的眼睛……一动不动。
没有泪,也没有挣扎。
只是平静得仿佛早已提前死过一次。
“林小姐。”副官终于还是低声喊了一句,语气带着不忍与恐惧。
“他们……已经点了。”
林媛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表情,只是将食指缓缓按在掌心那张早已被雨水泡烂的矿区地图上。
她手指所在的地方,正是那口曾塌陷过的主井爆点。
李二宝掉下去的地方。
火光在她瞳孔中跳跃,却无法让她的神色动摇一丝一毫。
就像那片火焰,烧不到她的心。
也可能是——她的心,早已一起埋在那口井里。
她低声说:“等火烧完,派人进灰烬带找一找。”
“找什么?”副官哑声问。
林媛轻轻道:“看还有没有碎骨。”
副官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闭上了。
因为他知道——
有时候,一个人等的不是“奇迹”。
而是“结果”。
林媛收起地图,站起身,走到窗前,雨水与火光交织在玻璃上,她像是透过人间最后一场炼狱,看见了那道逆光而行的身影。
罗正。
还有那个,至今生死未明的男人。
李二宝。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低得像一声呢喃:
“如果……你还活着。”
“就请你,走回来。”
“别让我……亲手,在你灰里捡名字。”
外头雷声再次炸响,暴雨终于重新降临。
但火势没有熄灭。
那是埋葬,也是引路。
那片燃烧的矿山,如同记忆深处的引信,将她整个人,都拖入了不可回头的深渊。
……
深夜。
山雨已歇,泥泞未干。
一个老旧的棚屋内,潮湿、阴暗,空气里弥漫着发霉的稻草味,掺着烟草与烧焦胶皮的刺鼻气味。
木板床上,李二宝浑身缠满纱布,胸腹一侧被粗糙的布带死死勒住,止血带早已渗透。
他闭着眼,面色惨白,气息极微,鼻腔里插着一根细软的塑胶管,另一头连着用矿泉水瓶改造的简易输氧装置。
他的呼吸,在这个四处漏风的棚屋中,微弱得像某种即将熄灭的旧时代机器。
黄宇躺在他身边,状况更糟。
半条腿用竹板固定着,骨节处包裹着草药和油布,整个人昏迷不醒,嘴角还沾着刚刚吐出的黑血。
“他还活着么?”一个声音用孟缅语低声问。
“还活着。”另一个粗哑的男声答,随后点燃一根手卷麻叶烟,将屋内气味变得更加混浊。
棚屋外,是一个被杂草和烂泥包围的边境村落,地图上找不到名字,只有一块斑驳不堪的木牌写着:洛罕。
这里没有警察,没有网络,没有法律。
村民靠偷渡、走私、种毒叶过活。
甚至连通向矿区的那条“废弃井道”——原本早被官方炸封的老排污井——也是他们偷偷重新凿开的。
矿区里很多值钱的东西被当做垃圾。
那也是他们除了中毒叶以外,另一笔重要收入来源。
“他们的天爷爷保佑吧。”年纪最大的村民蹲在火堆前,抱着膝盖吸着烟,一边嘟囔。
前两天大爆炸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吓疯了。
东岭矿区烧了一夜,直升机像鬼神一样在上空盘旋,他们一动不敢动。
直到火光熄灭、飞机不再出现,这群人又悄悄钻进井道,想去“收点货”。
反正那矿区迟早会荒废,捡点铜铁旧机械,说不定还能换几包毒烟回来。
可他们没想到,会看到那两个人。
那晚,三个男人沿着地下河小心潜行,水位没过小腿,前方火光已熄,只剩些汽油漂浮物的残味。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有人!”
顺着水流,看见两具身体堆在塌方的钢架与岩石下。血水早就干了,泡白的皮肤、撕裂的衣服、半敞的胸腔——怎么看都像是死人。
可那微弱的红光,来自那个人胸前——他们从未见过那种东西,像灵魂未离的尸壳在发出信号。
有人说:“别管,捡他们身上的装备。”
但也有人说:“留着这个,会倒霉。”
最后,他们犹豫了很久,还是把人拖了出来。
说不上是良心未泯,还是怕死者“作祟”。
……
“醒了醒了!”屋里有人忽然低呼。
李二宝的眼皮颤了颤,像是意识在深海中艰难挣扎,终于缓慢睁开了一条缝。
刺目的光线与糊成一片的视野混在一起,他一时没能认出周围,只觉得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
胸口撕裂一样疼,连呼吸都像是砂纸在喉咙里刮。
“别动!”一个粗哑的声音贴着他耳边说,“你内脏破了,大腿骨断了,还有失血休克……能活着是命大。”
李二宝艰难地眨了下眼,想动,却根本动不了。
肌肉一收缩,整个人几乎昏过去。
“给他打点的吗啡。”旁边一个瘦子说。
“已经打一针了,再打怕心跳停了。”另一人低声回。
“那给他灌点酒也行。”又一个声音掺了进来。
“……他是谁啊?”
“听说是矿区那边的人,搞不好……就是那个在矿区里开枪的。”
“杀那么多人?那我们救他,不就是……”
“闭嘴!你想被矿区的人收拾?咱们救了他,就等于是投了一票。”
“要是军方发现了呢?说不定还抓我们私挖矿道、偷设备、藏尸体……”
屋内人声嘈杂。
李二宝听不清,他们说的是哪一种语言,但他明白,他还没死。
又一次,他命悬一线,但……还在。
他转头,极缓慢地看向身侧。
黄宇仰面躺着,头部缠满纱布,整个人像是一具被捡回来的躯壳。
他没有睁眼,连呼吸都要贴近才能听见。
“他……”李二宝艰难地吐出一个音节。
有人听见,赶紧俯下身,试探他嘴型。
“你说他?”
那人朝屋外喊了一句:“喂,把那个断腿的也挪近一点,让他们能看见彼此。”
片刻后,几人合力把黄宇抬近,头朝着李二宝的方向摆正。
李二宝看着他,眼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光。
他缓缓闭上眼,像是将这一切压进内心最深处,然后又一次沉入昏迷。
……
屋外的晨光透过烂木墙缝隙照进来,微弱而污黄。
村头的麻叶地里,已经有人开始修剪植株,准备新一轮的晒干和封包。
而村里的孩子们在淤泥里追逐打闹,对矿区的战火毫无知觉。
只有少数几个成年人,不时望向山的方向。
那里火已熄、灰未散,废墟正在慢慢冷却。
没人知道,那是一个名叫李二宝的人,用血与命打穿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