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炯皱眉回到登科院,心下暗忖这场闹剧究竟何人在幕后操弄。
从目的来看,此事显然冲着叶九龄与石介而来,意在分裂梁王府内部势力。叶九龄第一反应便猜疑支持石介的师兄弟,可见双方积怨已久,甚至比他想象中更为深重。
然李漟与宗室亦卷入其中,杨炯敏锐察觉,李漟似有放弃崔穆清之意。以她的性子与手段,断不会做这般无聊的示威之举。
再看宋国公府投诚、李漟竟然能冰释前嫌,其中缘由唯有二种可能:要么是李清腹中胎儿已确保无虞,要么是尚有他未知的隐情。
念及此,杨炯眉头深锁,李漟通过此事想要表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即便崔穆清转投他人,她亦有退路可寻。
杨炯心下无奈,想来在李漟眼中,自己已经是倒向李淑,她这是要撕破脸,连表面情分也不肯维持了。
“唉!你终究活成了你母亲的模样。” 杨炯长叹一声,眼底尽是凉薄。
正此时,叶九龄匆匆赶来,将他引至僻处,沉声道:“诗词考已开考三时辰,观考生神态,果然不出所料,许多人接过试卷时皆露怔忪之色,显见是没料到我们会换题。我方才翻看墨义试卷,竟十有八九是甲等,鲜少差错。此等情形,足见泄题之事绝非一两人所为。”
杨炯颔首道:“路上我也在琢磨。父亲手眼通天,那些师兄弟纵有龃龉,断不至下此死手。观代王今日言语,分明是来推波助澜,借机传递宗室态度。”
“你是说,此事谋划者另有其人,不过行动时走漏了风声,反被各方势力借题发挥?” 叶九龄负手沉吟。
杨炯颔首,续道:“我猜那烧死在庚字院的人必是关键,解开此事的线头或许就在他身上。只可惜摘星处至今未寻得线索,可见最初谋划者行事何等缜密。”
叶九龄闻言,沉默许久方低声道:“你莫不是疑心李泽?”
杨炯心下暗赞师兄通透,直言道:“火油这等物事,并非寻常人能得。在登科院动手脚,京中有权限、有能力又有动机者,我思来想去,唯有他一人。”
“你说得是。” 叶九龄捋须沉吟,“论动机,最盼着大华朝堂大乱者,非李泽莫属。他夹在两位公主与王府之间,除了朱雀卫与先帝子嗣的身份,根基薄弱至极。
唯有搅乱朝局、打破平衡,方能在各方夹缝中谋得生机。而离间我与石介,恰是动摇官场的要害。难怪长公主也掺了这趟浑水,原是各取所需。”
杨炯眸光冷冽,沉声道:“师兄,想是咱们逼疯皇太后之举,叫各方势力心惊。如今他们对咱们忌惮至极,竟大有联手之势。”
叶九龄咬牙,接话道:“世人哪管你是否真心为民?在他们眼中,咱们早已是乱臣贼子。无论做什么、说什么,皆被曲解为争权夺利。他们恐惧,便迫不及待要除之而后快。”
杨炯面色漠然,眼底却翻涌着刺骨杀意,虽极力按捺,仍有锋芒外泄。
叶九龄见状,忙压低声道:“师弟切勿冲动!李泽还不能死!你须知,咱们逼疯皇太后一事,在宗室眼中已等同谋反。
宗室的权柄何在?在军中,在朝堂,在贵戚联姻织就的盘根错节里。先帝为何至死都要除掉宗室?正因他们坐拥全国近两成良田,子弟遍及朝野,联姻之下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若贸然动手,只会逼得李漟与李泽联手,捧李泽上位。
须知,在宗室心里,这天下必须是他们庄家的,纵是自相残杀,也容不得外人染指。此乃他们的根本立场。
如今他们故意激咱们动手,便是想借此夺取大义名分,甚至不惜将大华江山搅个天翻地覆。可咱们不能失了大义啊!这罪名一旦坐实,便是几代人都洗不清的污点。
我知道你向来不重虚名,但眼下局势,李家皇权根基尚稳,百姓心底仍认李氏正统,否则为何两位公主共辅幼主却无动荡?
咱们缺的正是时间与声望。唯有沉住气,方能在长局中谋胜。时间越久,百姓和士卒越少遭难。切记,万不可因一时之怒坏了全盘谋划!”
杨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戾气,咬牙道:“师兄,我每次都被人牵着鼻子走,我凯旋而归,怎的竟活得像个受气小媳妇?”
叶九龄闻言大笑,重重拍了拍他肩膀,望向号舍中摇曳的灯火,眸光幽远:“师弟啊,少年热血固然可贵,可战略定力才是成大事的根本。你以为他们为何上蹿下跳?不过是慌了手脚罢了!他们何尝看不出,天时不在他们那边?
你且细想,咱们当真憋屈么?
每回对手出招,非但未得半分实利,反叫先帝留下的旧秩序分崩离析,这岂非咱们的胜果?
如今咱们握有江南十九道的财赋,掌控大半江南府州的官员任免,更有两支精锐禁军傍身,王府暗桩早已渗入朝野各个角落。
你且说说,咱们还缺什么?
不过是缺一个名正言顺的时机罢了!
当务之急,是保第三代皇嗣平安降生,再挑动李泽与两位公主的争斗,将祸水引向皇位之争。待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时,便是天命归于我等之日!”
杨炯听了,长叹道:“师兄,在一众师兄弟中,我总觉你最得父亲真传,亦是将他理念践行到底之人。不瞒你说,私心里我倒觉得,主持新政者该当是你才对。”
叶九龄摇头轻笑,语重心长道:“你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岂知咱们师兄弟之间,哪能尽是手足之情、公忠之心?须知在这朝堂之上,咱们首先是‘官’,其次才是‘同门’。恩师每日里除了操心政事,便要费尽心思平衡诸弟子间的干系。
王府弟子亦分三六九等:像我与石介、皮卞、吕祖谦等人,是被恩师当作亲子教养的,他与师娘待我们比亲生父母还要上心;至于褚安民等后来被提拔的举子,便隔了一层;更有那攀附关系、走门路投到门下的,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各人出身不同、所求各异,又岂能没有分歧?这便是恩师如今常将事务交托于你的缘故。你须明白,战场上能决胜千里,未必能治得了政事,尤其是咱们自家的‘人心’事。
若有一日恩师退隐,你可曾想过,能否镇得住整个王府?能否让人心不散?这才是你眼下该用心琢磨的头等大事。”
杨炯见叶九龄说得掏心掏肺,心下感动,面上却仍带了几分笑谑:“我年纪轻,有师兄替我掌舵,能出什么岔子?再说了,我那儿子眼瞅着要出世,你可得帮着开蒙;往后有了孙子,还得劳你调教呢!”
“你这混小子!” 叶九龄戳了戳他额头,对这师弟的惫懒又是无奈又是欣慰。明知官场险恶,却总存着三分赤子之心,这重情重义的性子在权谋场中原是大忌,偏生叫人瞧着欢喜。
见他此刻孩子气十足,更觉亲近,遂拍了拍他肩膀,叮嘱道:“此次泄题风波掀不起大浪。墨义本就是筛除庸才,纵有泄题,事后也能以‘朝廷恩泽’为由遮掩。
你出的题目乃科举以来最是大胆创新、也最见功底的,往后断不会再有人拿泄题做文章。读书人最要脸面,若再纠缠,反显自己连泄的题都答不出,平白叫人耻笑。”
他顿了顿,瞧着天色向晚,又低声道:“鹿鸣院我已着人查过,并无人迹。眼看就到亥时,依我看,那人使的不过是障眼法,引咱们的目光过去,好行其他算计。你今夜怕是见不着什么神秘人,却也不可掉以轻心。身边须得紧守防备,我猜那人必是有话要递,且十有八九已混在咱们人里。”
杨炯神色肃然,颔首道:“此人敢在这节骨眼上露面,必与泄题之事脱不了干系。看印信是太原王家的人,可我就非常奇怪,太原王家早就被先帝杀的快绝迹了,早就退出了顶尖世家之列,怎么会突然发难?”
“这也是我想不清楚的地方!他们家嫡出早就被扫荡殆尽,只能靠着江南几个府县的田产生意苟延残喘,上次那波世家反扑,那就是他们家所有私兵,可现在也被韩国公给收编了。
从动机上更是说不通,他们朝堂无人,根本就没能力行此事,惹我们也得不到任何好处,若真是他们,我还就真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叶九龄皱眉分析。
杨炯沉默,良久才道:“王浅予有没有可能没死?”
叶九龄一愣,皱眉道:“不可能,这事我看过恩师传给我们的简报。咱们的人经过画像,周围的丫鬟,以及王家老人多方验证,确是王浅予本人。
退一万步讲,若她真活着,应该去找李漟才对,最应该的就是立刻入宗室正名,怎么会来招惹我们?”
杨炯也觉有理,皱眉道:“从王浅予死后王家和先帝的表现来看,王浅予确实不可能假死,那这王家到底想干什么?”
叶九龄抬头看了看时辰,拍了拍他手臂,催道:“别乱想了!快去吧,既然他来找我们,自然有所说,与其在这分析,倒不如眼见为实。”
杨炯点头,定了定神,不再多言,瞥了眼暗处隐伏的摘星卫,便往鹿鸣院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