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居是小镇里为数不多尚且完好的建筑，不过如今，天心也并不打算继续在这里久留。
她在这里生活了近十年，她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融入了人类之中，却没想到一切失去的都这么突然。
非人的标签一旦被打上，就永远不会再消除。从其他人的目光中，她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再是天心居的那个游手好闲的老板娘了。就连队长都难以避免被人们所畏惧，更何况她的存在。
人们对她毕恭毕敬，其中到底有几分是畏惧有几分是感谢，已然说不清楚。
队长问了她接下来想去哪里，她没有回答。
她不是不想告诉队长，只是她自己也不清楚而已。
镇民们还能被分辨出来的尸体，大多堆在了南丘，正一一进行着埋葬。时间久了，会带来瘟疫与蚊虫，还是要尽快处理比较好。再说，有些尸体上沾上了泥沼，还必须要她去处理才好。
堆积在那里的尸体，有许多她熟悉的人，她能叫上名字。还有名字，就能简单地立个碑，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忙碌了半天，放眼望去，这周围居然比小镇里的熟人要多的多，她一时难免有些唏嘘。
如今小镇里绝大多数人都并非原来的镇民，倒是这里熟悉的人更多一些。
接管小镇的部队还要一阵子才会到，天心也不急着离开。小镇还有许多事要做，被破坏的楼房有许多要重建，她还能帮上许多忙。尤其是在这人力不济而她又不用再隐藏身份的时候，对付魔物的责任就全落在了她的身上。
对付那些游离的魔物不过是顺手的事，对她而言不算什么。
她心头也明白，她其实没有道理在这里继续帮助这些人，她都要离开了，这些人她大多也不太熟悉，队长在这里，以现在队长的实力，应对魔物并不会有什么问题。她对队长并不吝啬，毕竟，这是她为数不多真正信任过的人。
她早就可以走了。
她只是有些不太愿意走而已。
往天心居回已经成了习惯，可这一次离开天心居，就真的是永别了。
天心居的东西大多都收拾完了，要带走的东西其实不多，一些财物，一些食物就够了，其他商品大多都分给了百姓，她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她挑了一个没有出太阳也没有下雨的天气离开，离别的时候，白才刚刚从外面回来。
看到已经打包好了行李准备上路的天心，白惊讶无比。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我被赶出来啦。”天心道。
“怎么可能？”
“我的身份暴露了。”
“但他们怎么敢赶走你？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他们不应该感谢你吗？”
“我是魔女，他们是人类，难道我要等他们开始想办法对付我再离开吗？你要一起走吗？还是要留下来？”
“当然一起走。”
外出猎魔的白，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小镇里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得自己不过离开了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怎么能出这么大的问题？
那数万人的部队她并非没有看见，只是秉着远离人类的宗旨，她躲开了而已。
而这么一躲，便将本该知晓的一切全都错过了。
天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哪里，总之不该继续留在小镇了。
朱开着车，载着众人，沿着路一路朝东行去。
如今正是乱世，几位女子的出行实在不怎么引人注目，其实另外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重新发展也完全不会有问题。
可是，天心有些累了。
她破天荒地在车上缩在淑月的身边哭了一次。
淑月安慰了她，说还能找到另一个天心居。
她自己知道，她哭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天心居没了。
何止是天心居，她曾经喜欢的那个小镇，还有镇子上的人，如今都没有剩下。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缩在淑月的身边，天心问。
淑月摸着她的脑袋：“你没有做错什么哦。”
“我是不是就不该存在？”天心道。
“怎么可能，当然不会。”淑月回答的很快。
不过天心也没有再继续说话，只是趴在那里没有动。
队长后来如何了，她并不知道，她没有再回到小镇，而是在外面漂泊了很久。
天心居重要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在车厢里也一样可以生活，只是稍微紧凑了些。要是物资不够了，再去有人的地方补充一下便好。
这时候的人们并不欢迎她们，许多地方战斗都没有结束。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在避开人们行动。她也没有太多物资一定要去人类中补充，而且她本就有些怕生，见人的事几乎都是朱去做的。
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见人，在路过一处水泽周围，她恰好遇见了一队鬼人军在村庄里闹事。
见到鬼人军，她居然产生了一点欣慰的感觉，在外地遇到了熟悉的东西，这种感觉还挺亲切。
她热情地去和鬼人军打了招呼，鬼人军也回以了她最热烈的回应。
有个女子好端端的出现在鬼人的营地里，那可好比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大好事。
鬼人军无论在哪里都表现的十分纯粹，他们似乎与任何正面词汇都是绝缘的。虽然鬼人军也是人类，但天心哪怕是遇到魔物都不愿意直接杀死，有时候遇到可爱的魔物还要抓回来玩玩，可鬼人军的人，她甚至没有任何思想顾虑。
鬼人军中有大量的普通男女，他们的气息和正常人没任何区别。虽说鬼人军的统帅大多都是异族人，但其手下士兵许多也就是中原百姓而已。只是也不知是鬼人军的衣装有什么魔力，还是只有禽兽才会加入鬼人军，天心甚至没在鬼人军中任何一个人脸上看到丝毫的怜悯。
这样的人，她连让他们变成魔物的心情都没有。
天心也一样会享受杀戮，没有魔物不会在杀戮中得到乐趣。这样的虐杀也一样有趣，看着他们痛哭求饶，看着他们不愿死去却无能为力，天心笑得尤为大声，前俯后仰。
那些被鬼人军囚禁的人们，哪里见到过这样的怪物。天心根本就没有做什么隐匿，她身上的魔气释放出来，即便长的再好看，在普通人的眼里也会被异化成浑身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凶狠怪物。
她周身那会诱发人类本能的恐惧的魔气，就好比阴间滤镜，在普通人的眼里，她那一头黑发便好似蛇蝎舞动，她那一双亮瞳好似地狱的魔焰，她大笑的声音好似尖锐的凄哭，她娇小的身躯看似不大，但只是在那里一站，便让人觉得她身体里仿佛有一个参天怪物，正在睥睨着所有人，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她其实也挺享受这样的感觉，凌驾于众生之上。
不过，这也一样意味着，她根本没办法和那些进行交流。她光是开口和那些人说话，就会导致他们一个个惊恐逃散，甚至有人还能被当场吓晕过去。她又懒得杀这些人，当然也就不会有后续的联系。
与人类的沟通少了，她连藏匿自己魔气的能力都变得衰弱了许多。在其他魔物身边，她并不需要藏匿自己的气息，只有在面对人类的时候才需要藏匿，平时又不见人，她也懒得去藏。
偶尔在路上被军队拦下盘查，如果不起冲突那当然最好，要是起了冲突，她也不太留手。与军队遇上，那基本就是不死不休的情况，指望明摆着不愿意放过她们的人可怜她们没什么意义。车上的东西就是天心的全部，天心不可能让任何人破坏这里。
他们也许并不该死吧。
白有时候会觉得愧疚。
“他们碍到我了，他们活该。”天心好似完全没有感情。
但天心自己知道，她并没有她看上去那么冷酷。她知道这些人不该死，可她实在不太想去想更多了。她当然知道她与他们不是敌人，其实本不需要制造杀孽，可那些人不放过她，她也没有办法。她是魔女不错，但她也不想死，她想要好好的生活。
那些人也没有误会她的身份，她就是魔女，魔女就是人类的敌人，那些人对她下狠手也完全合理。
如此，就没有留下什么双方共存的可能了。
这里离小镇太远太远，这些人不可能和小镇有什么关联。既然如此，即便他们是人，那也没有那么是人。小镇的人，是高贵过其他人的，在天心这里是这样。所以，天心没有太留手。
杀戮剩下的泥沼她也没有刻意去清理。她其实一直都没办法清理泥沼，顶多也只是将那些泥沼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罢了。
能够让人类变成魔物的泥沼，被小动物们碰到，魔力会进入它们的身体。它们自己大概率不会变成魔物，而是会因为承受不住过多的魔力而直接死掉，但他们体内经过稀释的魔力会进入捕食它们尸体的动物体内，使得它们变成魔物。
而这样的魔物的魔力，若是被人类获取，也一样可以使得人类的身体产生不稳定的异变。这种事，天心当然不会再去考虑那么多了。
天心若是没有隐匿自己身上的魔力气息，那浓厚的气味极其容易吸引魔物们靠近。这使得魔物们总爱追着车跑，也不攻击，就那么追着，还挺有趣。
天心挺喜欢看着万物奔腾的景象，哪怕它们不是正常的动物。
如此景象被人看到，倒更像是天心带着一群魔物在奔走了。
但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并不能看到天心的存在，能注意到的就是开车的朱。所以朱一度被认为是魔物的制造者、引领者，还被传开了一阵子，这让朱也挺无奈。好在朱很擅长化妆，头发的颜色也可以根据她的喜好而主动调整，所以倒也不至于被一眼认出来。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一直在路上，没有个终点，似乎也不是个事。
人们总爱形容游子像是风吹走的种子，飘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
人总是要生根的。
可魔女也一样需要生根吗？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朱问。
天心沉默了许久，只是摇了摇头。
外面的世界她不认识，她其实没去过很多地方。
“天心，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了。”淑月忽然对她道。
她看了看淑月，沉默了许久，忽得憋出了一句：“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当然还会回来。”淑月笑道。
天心道：“不要回来了，我不想见到你。”
“为什么？”
“你很烦啊，天天黏在我身边，尽说些好听的话，好像我很需要你一样。我不需要恭维我的人，我的魔物娘们知道我喜欢什么，她们也一样会听我的话。再说，你明明是个恶魔，却装作我的魔物娘一样，你到底有什么企图？你是不是故意在把我引向魔女的路？我想了很久，我会四处游荡，找不到地方落脚，是不是就是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带着一个恶魔到处跑，那不是去了哪里，都像是魔域一样？”
淑月的脸色显然变了。
天心只觉得自己心头有些紧，还有些痛。
她分明是痛的，她不该这么对淑月说。她的心中不停地在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可是嘴巴却并没有停下来。
“一直以来我都不好意思说。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想从我身上拿到什么？是我的腐化人类的魔力吗？还是我的身体？你装作什么都不要的样子靠近我，到底为什么？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走。”
“我不需要你跟着我，我有点烦了。离开了之后就不要再回来了，我不想见你。”天心说完，便转过身，回到了车厢里躺下了。
黑看着淑月，没有说话。
淑月的神情很古怪。
“天心，你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样，我想静静，你走吧。我在想，我会逼出小镇，是不是因为你。”
“怎么会因为我呢。”
“我不知道，别问我。”
明明前一天还依偎在她的身边的天心，只是过了一天，突然就变脸了。
而这一次变脸之后，竟真的对她不理不顾了，哪怕淑月并没有真的离开。
这样的冷淡，在持续了三天之后，淑月终于忍不住了。
“那我就先离开了……之后再见吧。”淑月道。
天心没有答话。
她口头上没有说话，她不是没有听到，她只是不想理会。
“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在心口上，她一直在警告着自己。
可是她的心还是不停地问着她，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如何不知道那是冤枉，她如何不知道那根本不是实话，可她偏偏要这么说。
分明就是故意的。
可是，这根本没有理由啊？
不过是从一个地方离开了而已，她没有抵抗，也没有试图去改变什么。她明明摆出了一副认命的样子，却在认命之后，将一切的矛盾都转向了一个本是爱着她的人身上。
就好像伤害了爱着她的人，她能够解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