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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报了名字,鲁平,魏章,黄贵三人立时脸上浮现出吃惊的神色。

似乎对这名字乃是一副早有耳闻的模样。

随即更表露出一副早闻大名,未逢一见,相见恨晚的神情。

“可是,蜀中杨氏,首辅之子杨慎,杨用修是也?”

“可是作得黄叶诗,仿写出师表,李东阳李宾之的得意门生,杨慎是也?”

“可是那头次举业,烛火毁卷,二次举业,高中状元的杨慎杨修撰是也?”

一连三句发问,皆出自不同人之口,说的却是同一人的不同三件事情。

那殷殷期盼的神情几乎从脸上蔓延出来。

杨慎自幼便有才名,一首黄叶诗,名动京都,让李东阳收了他作徒弟。

举业时本事初考便榜上有名,却因为烛花灯火,焚伤试卷而落选,这对于绝大多数读书人来说是天塌地陷的时期,可杨慎不负才名,后续第二回再考,直接将状元拿了回来。

原本,这些事情,都是旁人吹捧他,必然会拿出来的谈资。

杨慎曾经对诸如此类的事情抱有习以为常,并享之乐之的态度。

但,此时此刻,只有一股子厌恶之情涌现心头。

伴随着而来的是警惕戒备之念,心中满是防备。

不沾亲,不带故,我不过是才名有那么些,而且还是青年幼年时候的事情,你凭什么讨好我?

杨慎笑道“那些只不过是童懵之时所做出的些许举措而已,不值一提,倒是诸位长者,在县中所作所为,真乃造福一方之举,该是我敬佩诸位长者才是啊,还请诸位长者就坐。”

“那老朽几人,便不客气了。”

三人就坐,位置不够,那张濂自觉便去旁边搬了一张桌子来拼,拼好之后,又赶忙去叫了小二,速上热菜酒水。

而店家显然也是早有准备,不多时,这菜肴便上了桌。

比起入眼时,那桌爷孙吃的菜肴,这一桌明显是不如的。

虽然也有鱼有肉,有冬笋煲的鸽子汤,亦是江南风味,可青菜,却是以腌制为主,乃是腌胡瓜,以及腌菜瓜,且并无芥末或是生姜制的辣酱。

那鱼也不是什么浙江鲥鱼,松江鲈鱼这种,只得大江大河里碰运气的稀有鲜美之味,就是普普通通,哪处水都能逮着的黄颊鱼而已。

不过,店家倒是别出心裁,虽然是装作一盘,却以鱼头鱼身分作两段,另将鱼头再锅里过了油,浸了茱萸,葱姜蒜等辣味,与鱼身蒸制而浇以酱油的风味截然不同。

“来来来,我先敬诸位一杯!”菜肴上了桌子,张濂迫不及待了,端起杯子向着老者们直接就敬过一杯酒,而后还未等及旁人落杯,手中筷子已经伸了出去,朝着鱼肉夹去。

看得出来,这张濂对于鱼之一味,当真就是欲罢不能。

鲁平有些看不过去,身体动了动,脸上明显露出些许厌恶之色。

可因为黄贵挡住了侧脸,这点儿转瞬即逝的神情并没有叫杨慎看见。

“嗯!张濂兄所言这鱼肉,果然美味!再加上这繁华之景,佐以这秋露白之美酒,真叫人陶醉啊。”杨慎只当作没看见,一口鱼肉一口酒水,大赞不止。

“唉,可惜,可惜,可惜用修贤侄来的不凑巧啊,秋露白,以及这黄颊鱼,也不算是烟云楼最好的东西,未能让你一品我先烟云楼最好的美酒,最繁华的景色,便不能让用修你留字提诗,实在是遗憾,遗憾啊。”

来了!

杨慎心中暗道,可脸上却不动声色。

只见他眉头微微一蹙,酒杯一顿。

“黄老何故作如此叹息?”

就好似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这肃宁县闹土匪一样,更好似他真的就是来这里游山玩水,楼下十数名壮汉乃是摆设。

“唉!用修贤侄,或许不知道,肃宁县往西,便是靠海,因此本县西边土地,乃盐潮之地,日晒则出青盐,此一向是肃宁一地百姓发家致富之门,赖以为生之计较也,然自正德三年起,匪寇横生,贼人横行,从那二刘裹挟百姓,聚众为寇时起,肃宁县附近山林杂生之处,便常有贼子盘桓,劫持商路不说,光景不好,收成不丰的时候,甚至还会威胁道城下近处,实在不能叫人安生。”

“也就是说,现今肃宁县的繁华,实际上已经是沉陷颓败之相,衰落十几年的结果了,是吗?”

“是,正是如此,老朽几人,看在眼中,却痛彻心扉啊。”

“可,这却叫小子我直感到不可思议啊,你看,这满街都是衣冠整齐,面不见菜色,可见饥谨之患不存于此,人皆能饱食终日,路面上连一个衣衫褴褛者也找寻不见......真是叫人吃惊不已啊。”

杨慎望着这烟云楼下的景色,口中顺口搭腔的言语,却再衣衫褴褛这词蹦出来之后,一份警觉中暗藏不知名惊骇的心绪突然浮现!

对啊!乞丐呢??

妈的,越富有的地方,应当越多有乞丐汇聚才对啊!!!

讨饭难不成还要到穷地方讨去不成?

鲁平老脸上浮现出怀念之色,道“这皆是因为,自太祖行开中法以来,我们肃宁县,商路通达,天赐潮土,百姓勤恳,官员治理不堕,也偶有些许贪虐之官,可百十年之积蓄,终究是比其余县中富饶,正是这祖祖辈辈积累而来的富饶,才叫咱们肃宁县困顿至今,仍有如此繁华。”

黄贵却继续言道“可,这一幅繁华之景,现如今,不过是如汪洋浮沫一般,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唉,想我等年轻的时候,为这些美景所贡献的一份心里,此时看来,只余心痛。”

黄贵言出,一旁鲁,魏二人脸上同时露出落寞神色,似乎真的就对街面上景色痛心不已一样,那一抹浓厚的回忆之色,几乎无法叫人怀疑。

再加上这寒冬腊月,白霜挂屋檐的时节,寒风吹拂人面,即便是桌上美食热酒,炭盆暖脚,却也横生一股萧瑟之感。

若是让一些年轻热血的读书人看到,不免就要怒火横生,拍着胸脯子,要承担责任,问询具体情况了吧。

可杨慎,他并不年轻了,犹豫以及思索的神色,直接就显露了出来,明明白白表露于人前。

“老黄,老鲁,好了,今日乃是迎这杨用修小友吃酒,怎么能如此扫兴呢?”魏章直接便言道。

杨慎瞅着不声不响,接连吃着东西,观赏着景色的张濂。

这三名老人从入场就坐开始,他就像是失去了说话的权力一样,除了偶尔敬酒时说祝酒词,除了闲聊风雅韵事之外,这位县丞就没有吐过一句话了。

杨慎看着,似乎陷入冷场的酒宴,目光没有斜视,笑了笑,然后道“三位老大人,还是先吃了这杯酒水吧。”

那叫鲁平的老人,仿若一开始表露出来的性格一样,似是生出不忿,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可随即却又有一抹无奈之颜化开“用修小友,你...唉,好吧,老夫,便饮作一杯。”

杨慎却能够瞧的分明,怒色上涌之刻,却是那黄贵,微不可察的用膝盖顶撞了他一下,制止了言语。

“咳咳,这酒真是辣味浓郁,香味入喉,不愧是秋露白。”咳嗽两声之后杨慎再度瞧了一眼张濂,终于失去了打哑谜的兴致,直截了当道“想必,诸位也不是因为我杨用修的才名,所以来交流一二,长者年厚,怎么会与我这等小辈分人过多亲近呢?诸位有话不妨直说,本官,也不隐瞒,却也是因为朝廷公务,来这肃宁县,本官非是那闲人,散官之流,诸位长者,何不将话说的明白一些呢?”

“不知,大人您来此,是否就是为了杀贼而来乎?”

“既然,张兄提点了诸位老大人,那么,何必还要这般拐弯抹角的言语呢?我带有强兵三千余,受朝廷之命,行剿匪之责。”

三人面面相觑,犹豫半晌,还是黄贵先开口问道“杨大人勿怪,小老儿初听张大人明说此事之时,心中确实不敢置信,您贵为当朝首辅之子,又是翰林院修撰,朝堂怎么会让您领兵呢?”

“从领兵之权来说,我确非领兵之人也,在军中的职责,也不过是押粮,压军而已。”

“那敢问,这领军之将为何许人也?”

“他。”杨慎手指指向旁边坐着,打从进入这楼中之后根本没能引起任何人关注的陆斌。

三老目光顺着手指看去,浑浊老眼,见到了杨慎所指之人。

却见一小童,手臂结实,面有枣色,眼神木讷躲闪,见着人下意识就想往杨慎后面缩。

而最关键的是,此童最多十二三岁,且必然未经世事。

连娘胎里带出来的绒毛都能清晰看见,怎么可能见识过世间诸多繁杂呢?

“既然是如此的话,那么统军的,当还是杨大人才是啊。”魏章笑了起来,抚须道。

“诶,魏老莫要如此说,此童身份可不一般。”

“哦?还请详说。”

“此子母亲,乃是当今陛下的乳母,被陛下时常带在身边。”

“原来如此。”三人目露果然如此的神色。

不必多言,十数岁的孩童,哪有可能统军呢?

定然也是与朝中一些重臣子弟一样,掌权为假,镀金为真。

因为关系深厚,所以要增一份功劳,讨保个富贵而已。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这叫陆斌的小童,还真是个运气通天的人,别家子弟,得了高官厚禄,可能就此为止,可他却不一定,皇帝亲自要赠功,说明心仪于他,说不定,未来还真有不小的可能掌握权势,获得实权官来做。

各种复杂的眼神看向陆斌。

但最后都汇聚在杨慎身上。

“既然是杨大人当面,那么,老夫三人,也就直言了,些许不中听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无妨,此时此刻,本官自然是洗耳恭听。”

犹豫,迟疑,沉默。

话放出去了,三老人还是做出这副姿态,一副欲说些什么,可充斥着不信任的模样。

最终,还是那看起来性如烈火的鲁平,一咬牙一跺脚,狠狠道

“你们不说,那就我来说,都这等要命的时候了,再不搏一把,肃宁县咱们的多年心血,甚至祖祖辈辈的积累就都要毁于一旦了!”

“鲁老有言,无妨直说,本官定然诚心相待。”

“唉!希望杨大人你,如传闻中的那样,是个正直臣子吧。”鲁平先叹一句,后道“自正德五年,刘六刘七之乱以来,朝堂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天下匪寇横生,落草为寇者多矣,且除之不及,绞之还生,如同野草一样,而这,就成了我肃宁县仅仅数年,衰败到消耗祖宗积累,百年繁华,落入如此境地的原因了。”

魏章忍不住续言道“肃宁县城南之郊,便有玉泉山贼设立贼寨,盘桓山间,劫持官道,而落入此山之贼手中的下场,可谓凄惨无比,至今仍有些许村庄集镇之无辜百姓,其头颅悬于山间林间,叫小儿不敢入山林半步,而整个肃宁县郊外,可还不止这一股自匪寇啊。”

“不止一股?”杨慎皱了皱眉头“可朝堂官文上,这肃宁县内,可是只有玉泉山上这三百贼众盘桓,再无其他一说。”

黄贵老脸陡然呈现痛苦的神色,自怨,自艾,自责,自恼的情绪一下自脸庞上绽放,隐隐然呈现扭曲之貌,悲苦之态“这,是我的主意,是我这无脸也无皮的读书人,出的馊主意,出的害人主意。”

“为何?”

“为了商路畅通,为了肃宁的盐能出去,也为了外面的粮食能进来。”

杨慎脸上陡然露出愤怒的神色,恨恨道“饮鸩止渴的法子!这也就不提了,却叫无辜人来送死!!!你真是万死难赎其罪!!!”

“我没法子!我没法子!如不这般去做,难不成叫无辜百姓,冻死,饿死吗?”黄贵激动了一下,但仅仅只是激动了一下,后又再眼中充满渴求的目光“大人,若是您能够解此危局,可斩此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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