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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巢的晨雾还未散尽,冯胜的青骓马已踏碎结霜的草径。

他掀帘进仓时,三排粥锅正腾着白汽,却见本该挤成密匝匝人墙的饥民队列里,总有些身影像游鱼般滑来滑去——那个穿补丁袄的汉子,分明比昨日多了块护腕;蹲在墙角啃饼的老妇,袖口露出半截青麻,那是军甲内衬的料子。

“张典史。”冯胜扯住正往木牌上登记的文书,“今日领粮的,可都按规矩报了乡贯?”

张典史抹了把额汗:“回冯将军,小的按您吩咐,每十人编一伍,可……”他压低声音,“有几个说不出具体村名,只道是太行南麓来的。”

冯胜的拇指摩挲着腰间策本的封皮——那里面新添的纸页还带着墨香。

他转身走向粮堆,靴底碾过粒滚落在地的粟米,突然弯腰拾起。

粟米上沾着极淡的泥渍,不是乌巢本地的红土,倒像并州雁门郡的黑壤。

“戴宗。”冯胜唤了声。

角落里立刻转出个灰衣人,腰间铜铃轻响——正是神行太保。

冯胜将粟米递过去:“查这几拨人的来路,北麓口音的,太行南麓落脚的,重点盯。”

戴宗捏着粟米点头,转身时已融入人流,连衣角都没带起半丝风。

日头爬到竿顶时,戴宗的密报塞进了冯胜手里。

绢帛上的字迹还带着露水:“共七十二人,三日前从雁门越陉岭,夜宿代郡废寺,裹带的干粮里混着胡麻饼——李儒旧部惯用的军粮。”

冯胜的指节在案上叩出急响。

他抓起令旗正要传令,却见檐角铜铃一晃,刘甸的玄色大氅已扫进仓门。

“陛下。”冯胜单膝点地。

刘甸伸手虚扶,目光扫过队列里那几个“饥民”——其中一个正用脚尖踢翻粥碗,溅起的稀粥落在青麻袖口,他却像被烫到般猛地缩手。

“他们要放火,我们就先把灶台砌牢。”刘甸的声音像浸了寒铁,“传我令:停施粥,改行劳粮兑换。”

冯胜瞳孔微缩:“陛下是要……”

“清理废仓、夯筑地基,按工时领粮。”刘甸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秦溪昨夜赶制的工契牌,背面刻着《归元律·赈务篇》,还能作子女入学凭证。”他望向人群里交头接耳的百姓,“他们要活命,就得动手;想动手,就得守规矩。”

消息传开时,粮仓前的喧哗像被泼了盆冰水。

那个穿补丁袄的汉子率先嚷起来:“凭甚要干活?鸿王爷不是说开仓放粮么?”

“凭这粮是百姓种的,不是天上掉的。”杨再兴扛着铁锄挤过来,铁锄尖在地上划出半道弧,“嫌累?那您请回,北边袁军的粮可不用干活。”

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

有个光脚小子拽了拽汉子的衣角:“叔,我娘说工契能让我上学堂。”汉子的喉结动了动,到底闷声捡起了铁锹。

花荣的巡工弓手队是在暮色里扎进工地的。

他没穿亮银甲,只着粗布短打,手里的木弓没上弦——但箭囊里二十四支竹箭,支支削得比钢刀还利。

二更天,月被云遮了个严实。

花荣蹲在新夯的土墙上,闻见风里飘来股极淡的苦杏仁味。

他顺着气味摸过去,见个“民夫”正猫腰往粮堆后摸,袖管里坠着个陶瓶,瓶口渗出的粉末在月光下泛着青。

“停手。”花荣的声音像片落在耳边的叶子。

那人猛地转身,陶瓶脱手。

花荣的木弓已绷成满月,竹箭破空而出,正钉在陶瓶瓶颈。

陶瓶“咔”地裂成两半,粉末簌簌落在地上,沾了露水便腾起阵青烟。

“带下去审。”花荣扯下那人的头巾,露出道刀疤从眉骨贯到下颌——正是戴宗报过的雁门死士。

审讯室的火把噼啪炸响时,刘甸正站在第七库遗址前。

断墙下还堆着半层谷壳,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

“李儒要纵火焚仓,嫁祸我散疫。”刘甸捏着供词,指尖在“引灾之祸”四字上重重一按,“他想让百姓怕我发的米?那我就让他们抢着来吃。”

次日辰时,乌巢粮仓前挤得水泄不通。

刘甸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龙纹金章。

“即日起,此处设归元第一昭雪书院。”他的声音像撞钟,“首期招五百学子,不限出身,识字即可报名。”

人群炸开了锅。

有白胡子老头抖着手里的工契牌:“鸿王爷,老朽识得三百字,能行不?”

“能。”刘甸指向人群里两个缩着脖子的降吏,“再宣布,这两位曾替袁军强征民粮的,任书院助教。”

嘘声骤起。

那两个降吏浑身发抖,其中一个“扑通”跪下:“小人有罪!”

“知罪者治学,方懂何为公正。”刘甸的目光扫过人群,“你们不是要学律法么?就从审他们的罪开始。”

当夜,并州某座荒庙的火盆里,李儒的密信刚燃尽。

他盯着地图上“乌巢”二字,指尖在“张辽”的标记上点了点,对暗卫道:“去平阳,找张文远。”

同一时刻,乌巢书院的讲堂里,刘甸和冯胜站在未完工的廊下。

新砌的砖墙还带着湿气,却有几株野梅从墙缝里钻出来,开得正好。

“李儒不会只赌一局。”刘甸望着天上星河,“但他忘了,火能烧仓,烧不了人心盖的房子。”

远处汾水岸边,一点火光忽明忽暗,转瞬即灭——那是戴宗的暗桩在报平安。

书院的木牌被夜风吹得吱呀响,上面“昭雪”二字的漆还没干透。

几个早到的寒门子弟蹲在牌下,用树枝在地上划着“律”“农”“算”三个字,哈出的白气在月光里散成雾,像要把这三个字刻进土里。

冯胜摸了摸腰间的策本,新添的纸页上,他连夜补写的《治巢十策》最后一句墨迹未干:“得民者,非得粮也,得其手,得其心,得其愿学之念。”

晨鸡初鸣时,书院的门房老头已扫净了阶前的霜。

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把“招生处”的木牌往显眼处挪了挪——明日开课,该有三百个小脑袋挤在这儿听书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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