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日的滦州,虽然同样是烈日当空,但这里的却要比北京城凄凉许多,原本密密麻麻如星罗棋布围绕在州城的村庄们大多被夷为平地,少数屹立不倒的瓦房也是坑坑洼洼,大难不死的灾民们只能躲在断壁残垣和临时搭建的营帐中度日。
因为朝廷在第一时间派遣了官员前来赈灾,这距离北京城百里之遥的滦州倒是没有像其余受了灾的穷乡僻壤那般,因为缺衣少食而爆发内讧,由天灾转变为人祸。
但即便如此,州城此刻也是大门紧闭,曾经在署衙中混日子的差役们均是登上了低矮的城墙,如临大敌的注视着城外密密麻麻如蚁群般的灾民,以免有趁机闹事。
因为受伤的灾民实在太多,而这滦州又是白莲教的老巢,哪怕州城中的同知李进有心对城外的白莲教置之不理,但也不得不耐着性子,亲自前往州城中为数不多的几家富户,让这些富户家中用来看家护院的家丁亲随们和署衙的差役一起,提防着城外的。
料峭的微风席卷着黄土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排泄物,呕吐物混杂在一起的腥臭味道,哪怕已经提前用湿布捂住口鼻,但城楼上的差役们依旧隐隐作呕,同时将敬佩的眼神投向为首的官员,心道同知大人当真是不同凡响,如此恶臭也能做到面无表情。
自从地龙翻身之后,正准备四处走动,谋求知州一职的李进便终日待在城楼上,事无巨细必亲自过问。
在外人看来,他们这位同知大人是心系百姓,不容有宵小在的过程中中饱私囊,但只有李进心中清楚,他之所以如此兢兢业业,实在是忧心石佛庄的白莲教。
尽管早在几十年前,他的家族便逐渐淡出了白莲教的核心圈层,但他在父祖的耳濡目染之下,对于白莲教的那些把戏却了如指掌,深知每逢天灾人祸,便是这些神棍大肆收纳信徒的最佳时机。
昔日的徐鸿儒,不就是趁着天启二年,兖州地龙翻身,数十万百姓为之流离失所的当口,扯出了佛母降世,拯救世人的幌子,领着麾下的死忠心腹们浩浩荡荡的起兵造反。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李进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这滦州距离京师不过百里之遥,平日里有些小打小闹也就罢了,他看在和白莲教的香火情上,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顶不济也能推到前任知州的身上,但若是那群无法无天的神棍趁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也上演一出佛母降世,拯救世人的把戏,他这个官可就当到头了。
不仅如此,若是被朝廷发现他李进其实一直与白莲教存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这条命也就交代了。
大人,朝廷派来的老爷们要出城赈灾..
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李进的思绪,一名身着皂衣的吏员映入其视线之中,表情很是莫名。
通常情况下,地方上出现重大天灾人祸的时候,朝廷虽是会委派巡视负责,但多是以为主,赈灾的具体内容还是由当地的官吏们负责。
但这一回,朝廷的反应却是大为不同,不仅第一时间由户部和工部拨款筹粮,宫中的内侍们随同巡按地方,就连一向号称的翰林们也罕见的离开了京师,分别行至各州府县赈灾。
要知晓,大明朝可是一直有不翰林,不内阁的说法,这些翰林们的官阶虽是不高,但未来仕途却远非寻常的县令能够比拟。
去吧。
叮嘱下边的人,保护好那几位翰林。
闻言,滦州同知李进便是轻轻颔首,心中难得对远在紫禁城中的天子生出了一丝认同。
这些翰林们作为未来的,学识虽异于常人,但却少有那能够体恤民间疾苦之人,纵然偶尔有寒门子弟得以进士及第,但也是杯水车薪。
大人放心,属下已是做了妥善的安排。
轻声应下之后,这吏员又语气迟疑的补充了一句:倒是那孙翰林,想要去石佛庄看看..
属下有些拿不定主意..
去哪?!
顷刻间,滦州同知李进心中便是咯噔一声,平日里保养极好的脸颊上随之涌动着不加掩饰的惊慌失色。
好端端的,怎会有人想要跑到那石佛庄去?
对于眼前书办口中的孙翰林,李进其实印象十分深刻。
毕竟那孙之獬虽是来自于翰林院,但沉沦官场多年的李进早已从其胸前的补子中判断出,此人不知因何等原因,已是有前途无限光明的翰林编修降为八品的五经博士。
难道这孙之獬是听到了某些风言风语?
不行。转瞬间,滦州同知便拿定了主意,那石佛庄乃是白莲教的老巢,轻易不能让人探明其虚实:告诉孙翰林,就说城外道路阻断,各地音讯断绝,实在不宜远行..
小人也是这么说的..闻听此话,中年吏员的声音几乎有了一丝哭腔,饱经风霜的脸颊上更弥漫着无奈之色:但孙之獬说他有一位相交多年的挚友在石佛庄,他说什么也要去瞧上一眼..
另外孙翰林还说,石佛庄人口稠密,不少灾民都自行前往石佛庄避难,他作为朝廷命官,说什么也要去瞧上一眼的。
相交多年的挚友?
原本风声鹤唳的李进闻听此话,脸上顿时涌现了一缕狐疑之色。
这石佛庄有孙之獬相交多年的挚友?
据他所知,这孙之獬出仕至今不过一年有余,其祖籍山东济南府,距离这滦州有近千里之遥...
这看似合理的说辞背后,处处都透露着诡异呐。
另外,这石佛庄虽然在北直隶名声不显,在永平府节制的诸多府县当中,存在感都有些偏低,但却是白莲信徒心目当中无可争议的宗教圣地,昔日王森在世的时候,不知多少达官显贵曾来此谒见。
为了营建佛国之都,原本居住在庄子中的村民们在王森的威逼利诱之纷纷搬去别处居住,即便有那留在庄子中不走的,也早已加入了白莲教。
毫不夸张的说,即便白莲教在徐鸿儒兵败身亡之后遭受重创,但距离州城十余里的石佛庄依旧是铁板一块,官府的差役们有时宁愿绕路,也不愿经过石佛庄。
此等情况之下,作为朝廷命官的孙之獬,怎会与石佛庄的人相识相交,以至于达到了的程度?
另外说石佛庄人口稠密,更是意有所指。
毕竟白莲教平时吸纳信徒的惯用手段便是用江湖戏法伪装,令愚昧无知的百姓为之畏惧,最后再以怜悯世人为由施舍些钱粮,收买人心。
如今这滦州人心惶惶,州城被围的人满为患,无路可去的灾民们在口口相传之下,自会前往那石佛庄乞生。
孙翰林有没有说,他的那位挚友姓甚名谁?
半晌,心中有所怀疑却又不敢确定的滦州同知李进微微眯起眼睛,有些刨根问底的询问道。
白莲教传承至今数百年,吸纳的信徒何止百万?内部牵扯的势力和人,即便是他曾祖李福达担任白莲教主的时候,也不敢说了如指掌。
难道这名孙翰林,莫不是和像他一样,也与白莲教存在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香火情?
属下还真问了..
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这名中年吏员脸上猛然露出了一抹前所未有的古怪神色,并在滦州同知李进果然如此的眼神中回禀道:起初的时候孙翰林还左顾而言他,含糊其辞..
但最后在属下的暗示下,孙翰林还是松了口,说他的那名挚友姓王...
言罢,这眉眼间都充斥着精明和算计的中年吏员便是果断的闭上了嘴巴,但脸上的古怪之色却愈发明显。
他自幼在滦州长大,自是知晓那石佛庄可是白莲教信徒心目中的圣地,而且现任教主便是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