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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暮客沿着昏暗的走廊来到了出口。

门卫只是看他一眼,并未做声。

登上升降梯,他去寻壶枫。

如今他筑基之中,自然没法入梦。不动用自己的法力,便只能委托他人。

要找一个正经的道士,要履行合规的科仪……

不能指望自己家的护法妖精,那便寄望于壶枫。

来到了六楼,径直走到冬律园。

大门儿紧闭,他当当当敲响了院门。却久无人应。

这壶枫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杨暮客有些着急,他想着当下就把事儿给办了。

他低头左右看着,又来回踱步。侧脸看了自家的桂香园,跟着三个园子名儿都不一样。来到门前,跟那雇来的门子婢女说。

“本少爷今儿中午不回来吃饭了,船上有事儿要做。你跟园子里头的姑娘说一声。若遇不见姑娘,就去东厢禀报。”

“奴婢记下了。”

杨暮客直奔升降梯又下去了。

他来到了二楼,从二楼赶到楼梯口。昨儿便是从这儿下去的,这下面有个鬼市。如何穿过阴阳,如何抵达鬼市。成了横在杨暮客面前的一个难题。

杨暮客上上下下楼梯,总以为,这样的动作会吸引到鬼市主宰的注意。他昨日停留的时间太短暂了,不曾与阴间鬼王会面,更没与壶枫多聊几句。只是吩咐一句,帮那些枉死鬼托梦给家人。

但不知为何,他这么来回走,却无人应他。二楼的侍卫与侍者只当是这道士在修行。海面行船,什么样儿的怪事都有。怪人更多……

杨暮客这样的道士虽不常见,却也不罕见。

走到了正午,太阳当头。海面银闪闪的。

杨暮客满头大汗。

终于一个随船护卫的修士过来问他。

“紫明上人,小道乃是随船护卫。家师吩咐我过来询问一声,该是饭点儿了。修行要张弛有度,急不得……您该歇歇了。”

杨暮客停下脚步,迫切地看向修士。“贫道请问道友,可否开阴门?”

“开是能开……”

“能开便好,帮我打开这楼梯下头的阴路。”

那修士愕然,“紫明上人。此地哪儿有阴门可开?茫茫大海,方位不定……”

“行了!你是修行不到家,贫道晓得这楼梯下头有一条通往鬼市的阴路。你开不得,不代表没有。去回禀你家师傅,贫道有事儿相求,要开阴门去找人。”

修士眼睛一亮,“原来上人是想要寻人啊,这事儿简单。”

杨暮客踏步上楼梯,用力抓住了修士胳膊,“当真?”

修士疼得龇牙,点头。

杨暮客松开手,笑着掐子午诀揖礼,“是贫道心焦作怪,还望道友见谅。贫道所寻之人乃是召岳宫的壶枫道长。”

修士伸手邀他上去,“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

二人登楼,只见那修士暗暗掐了一个障眼法,变幻了一处清净之地。

修士从纳物袋中取出传讯符纸,以法力变化了一个小方桌。符头敕令通乾,勾天时,点星宫。颂,召岳宫壶枫之名。再款真名,符脚落笔为坤。

只见那符纸化作一缕烟,飘出幻境之外。

杨暮客心中痒痒,这等术法,他却不会。但不能问,问了便是低了门楣。

修士作揖,“上人,号令我已替你传达。不多时,便有天君帮忙传递消息。那人无论在何地,都能叫他知晓。不会让你再等得他心焦。”

“还请道友留下姓名,也好日后相谢。”

“小道道号青远,师从定海宗。”

“贫道记下了……”

青远与杨暮客作别,散了障眼法,从容离去。

杨暮客快步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阴间门口候着。

他为何不求青远帮忙托梦呢?这青远,很明显是个筑基已成的修士。单论修为与法力来讲,是比他杨暮客要强的。入梦这种简单的小事儿,对青远来说,不在话下。

一事不劳二人,杨暮客只认定了壶枫。人总有个亲疏远近,他筑基修行之中,与壶枫合力下楼发送亡灵,这里头的功德二者均分。送鬼物是托梦,拉那凡人入梦也是梦。都是梦一场,这便是一回事儿。

不多时,阴间鬼市门口打开。

壶枫张嘴打着哈欠从地下招手。

“上人何故着急,吩咐别个弄了星火传讯来寻晚辈。”

杨暮客皱眉,“自是有事儿找你。你这人,怎么赖在了阴间不走。也不怕伤身吗?”

壶枫嘿嘿一笑,“晚辈有师门传下来的守魂木令牌。可保晚辈魂儿不受阴气袭扰,可保晚辈肉身不遭浊灰沾染。昨日帮那些小鬼托梦,着实累了一场,便找个台子躺下歇息。这一睡,便睡到了午时。不知长辈还有事儿寻我,实在抱歉。”

“累?”杨暮客吃惊道,“不过就是送两个鬼上了船,找寻亲人,托梦嘱咐。何故把道友累着?”

“前辈不知。这十来个鬼,也不都是孤苦伶仃的。有在中州家大业大之人,和船上说与些小事儿,了却不得生时缘分。晚辈要做法一场,把他们神念送到中州,再委托阴司,寻到家宅所在,身后事儿交代明白。如此才算是做全了功德。”

杨暮客听了不由得面露惭愧之色,“缘是我想简单了。道友受累了……”

壶枫听了心中畅快,他道,“前辈嘱咐之事,乃是正道之行。晚辈甘之如饴,不谈辛苦。一事做成,也重新通晓阴阳,旧事重提,得见新知。修行大有裨益,阴神之求,不甚远矣。”

杨暮客龇牙笑了声,“既然你此间事情做完了,贫道还有一事相求。”

“前辈请说。晚辈定然竭力完成。”

“好说,好说。不是甚么大事。就是这船里头,我遇见了一个助我开悟的凡人。一斟一酌,自是缘分。我该当回报于他。你帮我给他造梦一场,历练他的心性。也好叫他离船之后,能有个好前程……”

壶枫听了哈哈大笑,“点化凡人,好事一场。想不到前辈还要指点我修行哩。”

只见壶枫搬运了下法力,修整一番。再对杨暮客道,“请长辈言说要勾魂之人的姓名……”

“姓名?忘了问了……”

壶枫呆愣当场,大嘴张着看那小道士摇头晃脑。一时言语无措。

杨暮客自顾自地继续说,“那人是个烧火工,住在一楼。当下在茶水间中烧炉。”

“如此说来,倒也不难。”

说完此话,只见壶枫开始着手行科。

壶枫脚下履罡步,叩齿一声,口舌生津,灵台通明,神念出窍报与船灵。开神游之术,情景于虚实之间。

杨暮客见着此行科之术,也不算陌生。天道宗有九景之法,与当下极为相似。修行界三座擎天立柱,术法大多源流于此。便是他们上清,还不是传承了太一基功。

船灵曾志贤接见了壶枫,帮壶枫划定了范围。让壶枫沿着走廊去找。

走了没几步,便找见了茶水间。但茶水间已经用重碳压住明火,人去屋空。

人家炉工去吃饭了。

壶枫回神,尴尬地看着杨暮客。

“前辈,那人去饭堂吃饭了。不在茶水室。”

“那就去饭堂找啊……”

“午时阳气正盛,人群聚集,晚辈还没修到出阴神的本事。神念遇着了人群就会因纷扰杂乱……寻不到人。”

“那就等等,他总归还要回来的。”

在阴间里头,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壶枫这才恍然,筑了一条光桥,联通到了六楼。

二人拾阶而上,来到六楼的冬律园中。壶枫撤去了通阴术。

杨暮客见着小院清幽,却并无侍者。壶枫竟是独自乘船的清修之士。

“道友,趁着那人未归。不若我们商量一下,给他造一个什么样的梦……”

壶枫拉开屋门,躬身邀杨暮客进屋,也喜道,“是该如此。长辈先请进屋落座。”

杨暮客坐在椅子里,望着房巴咂嘴。他说要弄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给那炉工……那炉工的愿望是娶妻生子。

壶枫听了,赶忙用法力拟造了一个梦幻场景出来。

那是一个三进三出大宅院,里头侍者众多,家丁护院威武。主卧之中还住着一个贵妇人。

杨暮客侧头看向壶枫,干巴巴地说了句,“他那穷苦出身,能过上这个日子?大梦一场怕是也毫无收获……”

壶枫听了便撤了两层外院,只留下了五间瓦房。妇人做女红,孩童玩皮球。

杨暮客看着此景捏着下巴,“缺了点儿生活元素。吃穿用度如何得来呢?”

壶枫思索许久,把外面变化出来一条街道。前屋变成了门脸儿,售卖炉碳。

“啧。这人只是在船上做炉工,又不是一辈子都要与碳火打交道……”

“晚辈这就改……”

门脸儿变作肉档。

杨暮客挑挑拣拣,把这幻境的毛病都说了一遍。壶枫自然要按照杨暮客的心意去改。

改来改去,这街道变成了一个闹市区,人来人往。诸多门店吆喝不停。

忽然杨暮客又摇摇头,“太贴近生活了,做了这样的梦。怕是他会信以为真,当做是神明启示。若日后生活不顺,岂不会心生怨念。还是最初单调些的好。”

壶枫麻木地看着幻境,只觉着胸腔里憋着一口老血。他是真想把这口气血喷到杨暮客脸上。

街道中的房屋一应俱消,独留一栋五间瓦房的老宅。

“前辈可满意否?”

杨暮客抠抠下巴,“还是觉着缺了点儿什么……”

“你!”壶枫眉毛一立,叹了口气,“您到底想要什么?”

杨暮客终于察觉自己似乎太过为难壶枫了,讪讪一笑道,“唉……我也不知道……等把那人魂儿招来再看吧。”

“也好……”

等午时大家都吃过饭,壶枫再次出神去找那炉工。

到底楼将炉工用拘魂法和迷魂术,把炉工拿到了冬律园。杨暮客一看,不是这个人。

“你是何人?上午值班的炉工呢?”

那炉工因被迷魂,有问必答。

“上午是林怡当值,下午他要去底层清理船苔。”

“原来如此,那你便回去吧。”

此回虽然拘错了魂,但并未白忙一场。得了人名,便好后面施法。

只见壶枫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黄符。

这船中不大,得了人名,又知晓地点。将符纸假人送下去,便能换了他的真人上来,由着符兵去代替林怡做工,而他们,则帮林怡去做一场大梦。

杨暮客端坐一旁,耐心等待着。

果然,不多时,一个孤魂飘到了六层的冬律园。

因为白日阳气太盛,壶枫特意帮忙护住了林怡的魂魄。而林怡的真身则藏在了无人发现之处。

这林怡的魂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杨暮客看了以后大惊,“道友,你莫不是又拘错魂了?”

壶枫摇头,“这便是他的本心。”

杨暮客细细打量,果然眉眼与白日里遇见的炉工并无二致。那中年呆傻之人,竟然是个少年心性。

只见壶枫手中掐诀,以法力引动灵炁,化作一块块砖石,将这屋子变成了一间密室。

被迷魂的林怡送到了那所院落里。

大雾起。

院落中多了一个年轻的女子,那女子却不会动,像个石像。

“道友,如何才能动起来呢?”

“这也简单。我们入他之梦,且看他如何去想……”

呼……壶枫口吹一口灵炁,幻境之中,变作造梦之法。一切因果都与林怡牵连起来。

只见屋子开始变化,变成了林怡熟悉的模样。

少年人手中多了一把刻刀,静静地坐在石阶之前,摩挲着手中的一块木料。

他本就是骏安国的一个工匠。

罗朝与鹿朝撺掇这些冀朝的属国,偷师冀朝工造技艺。这些小国因此兴盛了数百年。他原本所在的村子,因此而帮着城里雕刻铁木工件。

屋里后墙上挂着一幅工件的标尺图。

但林怡手中的木料并非是铁木。只是一块最普通最普通的柴火木料。

他沿着柴火木料雕刻出来一个圆润的脸庞形状。

忽然间听见外头兵荒马乱之声。

一个女子从屋里敲门,林怡赶忙起身把那破屋的门打开。那女子二话不说拉着林怡就跑……

他们一直跑,跑啊跑……翻山越岭,林怡来到了冀朝。冀朝缺粮,要从海外购买,林怡就上了一艘船,继而来到了乾朝的玲珑港……

杨暮客看到这个梦幻之景,不禁愕然。他在罗朝所闻冀朝属国骚乱,原来此人便是属国流民。

杨暮客与中州的缘分并未了结,在这大船之上,仍然得到延续。

壶枫开言道,“送他离开的那个女子是个女鬼……”

杨暮客抿嘴道,“人有情,鬼有义。是非对错,怎么分得清楚。不若将他手中的刻刀,变成一把长刀。看他如何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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