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一滴一滴坠落，将清晨的街道染出一层不自然的暗红。
积水沿着破损路面缓缓汇聚，远处有人撑着破伞，一边躲避着滴落的血水，一边低声咒骂。
“这雨到底什么时候停……大早上就像死了整条街的人似的。”
星榆忽然问道：“血雨的真相，你们怎么解释？”
炙骁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铁元素沉降。”
她答得简洁，语气冷静，没有犹豫，也没有多余的说明。
“真有创意。那你们是不是还要顺便解释一下，为什么这种‘自然现象’，刚好只出现在最近这段时间？”
“我不是来和你探讨气象模型的，代理人星榆。”炙骁自然地回答，“我的任务是监管与协助，不是听你质问以及满足你毫无必要的好奇心。”
“是啊，监督和协助。”星榆拖长了声调，讽刺地重复着昨天炙骁的说辞，“真有趣。“
她没再追问，继续向芽提供的目的地前行。
炙骁加快了两步，试图与她并肩。可星榆已经自顾自走得更前了些，不愿与她保持同一节奏。
可真是有趣——她知道这是天启教团搞出来的东西，炙骁必然也很清楚她知道，甚至昨天还突然说什么“监督”、“协助”……但现在还是在这里摆出一副“我知道但是我就不告诉你”的样子。
那件红色制服还是红得让人心烦，但就连在这样泥泞的道路中，裤脚和鞋子也始终如同崭新。
这种似乎没有受到外环环境任何的影响让她微妙地不爽。虽然她自己现在也穿着特殊的制服，效果上差不多。
但至少她知道如何让自己融入环境，而不是像个发光的信标一样，昭示自己不属于此地。
抱着一丝近似于恶作剧的心态，星榆丝毫没有解释自己接下来的计划，继续前行。
而炙骁终于在眼前的楼房轮廓逐渐淡出时，终于意识到她带着自己一路走到了哪儿。
她脚步一顿，语气陡然紧了半分：“……你是要去F环？”
星榆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拨开雨丝：“当然。你不来监督一下吗，特别事务官？”
炙骁的脸色变了，有些不可置信：“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里是——”
“超凡者不可涉足之地，“星榆接过她的话，“你们的官方术语真动听。“
“这不是术语问题，是生死问题。那地方……不是靠理智就能脱身的。你每次能走出来，纯粹是……运气。”
“也许是靠运气，也许是你们的认知根本上就有误。”星榆回得干脆，步伐没停，“我在这里生活，从没感觉到过什么异常。”
“这不可能。”炙骁一口否决，“F环的状态本身就不稳定，就连普通人在这久了都容易被干扰。起码会失去方向感，甚至出现行为重复、时间感错乱。你不可能没察觉。”
“那也许只是你们想象出来的结论。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没真正来过？”星榆不动声色地继续。
只需再等一等，炙骁就会习惯性地补上“解释”来反驳她。
这位特别事务官最怕的不是失败，而是被质疑专业能力、或者被怀疑A环的形象。
果不其然，炙骁像是条件反射般回道：“当然来过。只是不常。超凡者在这里存在更高感知负荷，稍有不慎就会引发混乱和失控。”
在官方的描述中，这被称为“蛊惑”。
但其实蛊惑只是表层，更多的是自愿。
据说，在荒原上游荡时，像是有什么东西，像风，又像梦境，会在脑子后面轻声说话，不停地诉说一些……诱人的事。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离开这片环城、离开一切文明的边界。”
“离开，才是真正的回归，而不是堕落。”
人们会受到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会影响渴望离开，甚至越过郊区的最远处，去向那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渴望几乎自血肉与骨髓里诞生，无从解释，但无法摆脱。
数十年前的能源计划时期，A环不是没有对F环的边界进行过探索。项目的名字很直白，就叫探索小队。
可惜的是，一切进行得都……不太顺利。甚至，A环内部政府官员正是因为这件转折开始重新审视这个野心勃勃的计划。
身着全套防护护具、信心满满的探索小队几乎全员失踪，出发前自信笑着合照的人最终也只留下这一张照片。
只有极少的人被被及时留住了——因为能否最终恢复清醒全凭运气，就连设置好的救助人员也容易在进入F环的时候失去神智。
炙骁短暂地陷入了回忆，她望着前方模糊的轮廓，声音低了几度。
“……我认识其中一个人。她是我在实习时的带训官，很安静，但教训我的时候从不手软。也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我还有希望的人。当时她自豪地告诉我，她要去做真正有意义的探索，要为人类打通‘被遗忘的区域’。”
但是当这些幸存的迷失者接受事后调查的时候，却几乎都表现出相同的症状。
这些人语序混乱、意识模糊，不停念叨一些这个世界语法中根本不存在的词汇。
有时候像诗，有时候像咒。
“那次我偷偷去见她，她还穿着制服，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但说话的时候总是发呆。就像……在梦游。”
“她跟我说……‘我们必须回归。’然后停了一会儿，又说了一个词——‘溪流’。”
那个发音，她吐得极慢极轻，像是含在喉咙里很久才挣脱出来。
“我听不懂那个词的意思，但当时却下意识记住了它。”
星榆皱了皱眉。
她记得这件事，这个世界没有溪流的概念，自然在现行的语法体系里也没有对应的发音。
而她也确实听过，来自墙外的清扫者，偶尔用近似怀念的语气提到它。
奇怪的是，她却能理解它的含义，就像早已在意识深处被悄悄植入了一样。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握住我的手，仿佛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她说，我可以去水井、镜子、或者什么地方，找到她。”
随后，这批成员就“被调走”了。
从那天起，她们在世界上的所有痕迹，连同身份证明、归档文件一起消失。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些人。一个也没有。”
炙骁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远了，像是陷入了自己的记忆里，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
下一刻，她才猛然回过神来，表情微变，语速也不自觉地快了一些：“总之，F环不是什么该轻易涉足的地方。”
“哦。如果你要退缩，现在还来得及。”星榆丝毫没有被这一番回忆打动，头也不回。
“我——”
“反正你口中的‘监管’我也不怎么当回事。”
她说这句话时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像是故意给炙骁就会漏电吗？还领到了。减少了很多。台阶下，又像是刻意踩了一脚让她更难下。
炙骁站在原地，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当然听出面前的星榆在使用激将法，不算新鲜，偏偏精准地戳中了她最在意的部分。
如果现在退回去，她的任务就等于失败了。
星榆在她面前站定，回头看她，抬了抬下巴，露出一个“请“的手势。
“我以为A环的特别事务官无所畏惧。看来我高估你了。“
而在她背后，那片泥泞与废墟的尽头，已隐隐浮现出另一种模糊的构造——界线。
肉眼看不见，但它的确在那里。
界线之后，是真正的边缘，是连意识都会被撕开的风暴。混乱、诱导、侵蚀、失控。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失去人类的身份，毫无意识和尊严得被永远留在那里。
“你到底在想什么？”炙骁努力压低声音，不让焦虑显露，“你明明对F环了解得很清楚，为什么还要冒这种险？“
“这是你的任务。”星榆回答，“我只是往前走，和以往一样。但是你非要跟着我，是你自己的选择。”
炙骁怔了一瞬。
她真切地犹豫了。
于情于理，没必要为了一个任务搭上生命的代价。
这套制服是为了A环而设计，即使多次强调过“在极限能量流下的抗意志侵蚀”功能，但当她真的站在“极限环境”前时，还是陷入了犹豫。
站在这里，就像站在一条永不回头的界线上。
而星榆就站在那条线的另一边。
“不去？”星榆回头看了炙骁一眼，眉眼间甚至带着一点微妙的笑意，“那我走了。”
“你至少该等我……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你的汇报文书吗？放心，别急，到时候我会亲自向你上级说明，你表现出了极佳的避险本能。”
星榆说完这句话扭头就走，只留下炙骁站在原地，呼吸急促。
她的脑中飞快闪过诸多术语与培训要点，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对方停下脚步的说法。
血雨沉沉，星榆的背影像是要被世界吞没。她没有防护，却也没有犹豫，就那样直接越过了界线。仿佛那里并不是破碎的临界点，而是一道常态的门。
但是某种冲动驱使着她——
去吧。
她会证明给楚无煜，她是比别人更有资格的棋子。不仅能完成任务，还能……主动踏入所有必要的深渊。
她说不定也会……亲身找到那些熟悉的人再也没有回来的原因。
“我没说不去，只是再确认一下目的地。详细告诉我，你要去哪里？”炙骁的声音比平时紧绷了几分，手指在制服领口不自觉地轻抚。那里藏着A环特别事务官专用的生命体征记录仪，时刻记录她的心跳、体温和血液成分变化。
“神圣矩阵的据点之一。”星榆头也不回地说。
“知道了。”
炙骁面不改色，却在终端上悄然激活了最高级别的数据加密协议。
手指轻快地在屏幕上敲击，完成了一组在A环只有决策官级别才能解锁的操作序列。
遗愿记录-Zx0，启动。
【若本记录激活超过72小时未自动终止，视为确认殉职。】
星榆回头瞥了她一眼，眉头微皱：“就是去把那边的人杀光，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你以为我们要去干什么？”
“我知道。但谨慎是美德。”
炙骁回应，同时在终端上继续编辑着什么。
【我的个人物品请全部交予楚无煜决策官亲自处理，数据加密钥匙已预设于我的生物识别芯片中……】
【与代理人星榆相关的所有观察记录及推测已单独加密，解密密钥为：「雨后枯枝不会再发芽」。如条件允许，建议对其血液进行全面分析。】
【请特别留意文件夹「污染体相似性分析」，其中包含我对血液样本的初步推测……】
【星榆的生活伴侣（记录名：祈雪）应被列为高度关注对象。尽管表现为普通平民，但其行为模式与话语体系显示出经过系统化训练的特征，并且存在可疑的灵质读数异常波动。建议对该人员进行单独监控、能力评估、背景反推。】
【与代理人相关的所有人员关系网络已在附件中列出。与其存在频繁接触的三区公证人极有可能形成包庇链。若我未归，请对其与整个三区事务管理局执行信任审查。】
星榆注意到了炙骁的动作，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你到底在磨蹭什么？”
“只是程序要求，任何深入F环的行动都需要完整记录。”炙骁神情不变，动作却越发迅速。
【若记录生效，本人自愿承担所有行动后果。任务为个人判断，自主决策，未受强制命令或情绪胁迫。】
【敬启者：我未曾辜负您的选拔，也从未忘记您的注视。若有机会再次为您效力，我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无论结果如何，为您服务是我一生的荣幸。我唯一的遗憾是未能亲自向您汇报最终发现。】
屏幕上的确认字样缓缓闪烁。
【遗愿记录已生效。生命体征监测中。】
“……走吧。”
炙骁她合上终端，把设备收入内袋。
她跟在星榆身后，踏入了那片不可见的风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