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尘埃落定,四花入宫的日子也如期而至。晨光熹微时,温家门前已聚满送行的人。
温以伊、温以思、温以怡三姐妹挤在马车旁。
温以思更是红了眼眶,泪水在打转,时不时用帕子轻轻擦拭。
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让她们情谊深厚,一想到此后多年难见,心中满是不舍。
四花挨个与温家众人话别,听着细细叮嘱着宫中注意事项,暖意顺着心口蔓延。
儿时她还是个乡下丫头时,父母离开她后,爷爷奶奶对她愈发苛待。
她曾以为自己逃不过被卖做下人、或是换银钱嫁人的命运。
直到甘州养济院的出现,像一道光劈开了阴霾,让她有了读书识字、改变人生的机会。
养济院里面的女官们教她识文断字,引导她成长,如今她能考中女官,这一切都像一场梦。
虎子和大牛站在人群外围,高大的身影微微佝偻,眼眶泛红。
在四花心里,他们永远是最亲的兄长,若没有这二人护着,她怕是被人欺负的不知得什么样子。
随后,四花郑重地将虎子、大牛托付给周小勇。
周小勇拍着胸脯应下:“放心,等你再见他们,保管有出息!”
四人相视而笑,笑容里藏着养济院走出来的孩子特有的坚韧与憧憬。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层层查验繁琐又严苛。直到晌午,四花才在指引公公的带领下,来到新晋女官的歇所。
她浅笑着递上一两银钱谢礼,听着公公说着吉祥话离开。
待公公走远,四花忍不住皱起眉头,满脸都是肉疼的神色。
要不是早就被叮嘱过,入宫后对遇见的下人都得多少打点,否则极易遭人刁难,四花怎舍得将这一两银子白白送出去?
这一两银子,能买多少个香喷喷的肉包子啊!
许是从前苦日子过怕了,节俭早已成了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即便如今衣食无忧,四花仍想着多攒些银钱傍身。
在她心里,唯有实实在在的银子,才能给足她安全感。
四花转后这才发现,雕花廊下有两道纤影。
“两位姐姐安好!”四花走过去浅笑着打招呼道。
因着此前的几番照面,秦清月、周婉秀与四花之间的情谊愈发熟稔,彼此间再无初见时的疏离拘谨。
秦清月眼尖望见四花的身影,唇角率先扬起一抹笑意。周婉秀亦快步迎上,二人一左一右牵住四花的胳膊,裙裾相携往厅内走去。
因着来得早,厅内尚未见其他新晋女官身影。
作为三人中的年长者,周婉秀素来擅长周旋交际,自然担起调和之责。
她引着两人在软垫落坐,指尖轻轻抚平裙摆褶皱,率先打破安静:“妹妹方才,可是也受了嬷嬷们的关照?”
话音未落,她耳尖先泛起薄红,连带着秦清月脖颈处的绯色都漫到了耳垂,像两朵沾了晨露的芍药。
四花垂眸绞着帕子,顿时红着脸,良久才微微点头,
秦清月咬着唇轻笑出声:“原以为考女官只需过笔墨关,哪承想还有这般......”
“听说是从前有人私藏禁物入宫,自那以后查验便严了,连那地方也得检查才行…”四花话未说完,见两人睁圆杏眼的模样,才惊觉失言,慌忙攥紧袖口:“是家中长辈提起的!”
周婉秀与秦清月对视一眼,恍然想起温家好歹是高门,即便四花只是表姑娘,知晓的宫闱秘辛怕也比寻常闺秀多些,便同时展眉轻笑。
四花见状,忙转开话题,眸光转向秦清月:“对了秦姐姐,你那继母的侄女,就是考核那日与你起争执的,如今怎样了?”
四花对王兰的境况尤为挂心,女官考核那日,王兰在考场闹出的争执仍历历在目,更不必说她连初选都未能通过。
后来从温家人口中得知,王兰的父亲曾在大人初入朝堂时贸然弹劾,妄图以此为自己铺路。熟料棋差一着,反被温大人巧妙反击,不仅从五品之位骤降至七品,更被贬去执掌马政的太仆寺。
这等大快人心之事,让四花对王家的动向愈发在意。
秦清月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看向周婉秀与四花道:“她呀,殿试放榜没几日,就被家里匆匆许给个寒门进士。礼数都没周全,花轿就抬出了门。”
“这么急着嫁人?”周婉秀柳眉轻蹙,眼中满是惊讶。
“不嫁又能如何?”秦清月轻叹一声,“王家老爷失了势,从五品贬到七品,还丢了实权。王兰名声也毁了 若不是念着血脉,只怕早把她送去尼姑庵。王家人都冷血,能嫁个进士,已是她的造化。”
说着,秦清月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里,不知是感慨王兰的命运,还是叹这世道的凉薄。
周婉秀追问:“那她夫君的仕途如何?听说今年官位空缺大,但竞争尤为激烈,寒门进士虽得陛下青睐,却也成了各方势力眼中钉。”
秦清月思索片刻,缓缓道:“王兰的嫁妆有个不过是连一进院落都算不上的小宅子,几间灰扑扑的屋子挤在巷弄深处。那寒门进士倒是痛快,直接带着家当搬了进去,如今还滞留在京城。
听说王家答应打算等这波官场竞争的风头过去,再暗中运作,看看能不能给女婿谋个外放的八品小官。”
周婉秀轻轻颔首,眉间凝着思索的纹路:“正是如此。今年朝中竞争惨烈,王家早已失势,哪还有资格在官场上争一席之地?能让女婿比寻常寒门子弟稍强几分,已是竭尽全力。”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等风波平息,王家最多也就能谋个偏远州县的小官。到底是女婿,又不是亲生儿子,肯做到这地步,也算顾着些脸面了。”
秦清月回道:“殿试三甲末流的名次,能有这样的结果也算不错了!”
“到底是官宦家的女婿。”四花轻声道,“就算王家今非昔比,多少也能照拂些。换作旁的寒门子弟,怕还在观政,不知何时才能等到实缺。”
周婉秀点头赞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不是王家失势、王兰名声有损,她又怎会下嫁寒门?这姻缘,倒像是祸福相依了。”
秦清月眼底浮起一抹淡淡的落寞:“王家失势后,继母和王家人竟还将罪责都推到我头上,说是我在考场与王兰争执,才连累王家落得这般田地。”
周婉秀闻言神色一紧,忙追问:“那你父亲怎么说?”
“不过是装模作样训斥两句罢了。”秦清月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如今我考上女官,就算女官地位不显,好歹也是光耀门楣的事。他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舍得真怪我?”
她轻轻嗤笑一声,眼尾掠过一丝嘲讽,“临走前还拉着我的手抹泪,说什么父女连心的话,倒像是多疼我似的。\"”
说到此处,她神色依旧平静,仿佛谈论的不过是不相干的路人故事。
周婉秀听后,眸光微黯,轻轻垂下眼睑。
一声叹息自她唇间溢出,裹挟着几分无奈与共鸣—。
这内宅里的冷暖薄情,又岂是秦清月一人尝过?
秦清月见状忽而眼波流转,唇角勾起一抹打趣的笑意,转向周婉秀道:“你那继妹,还在盼着温家公子回头呢?”
话音未落,她特意瞥了眼四花,眸中藏着促狭。
周婉秀继妹钟情温英诚的事,早已在官宦家宴上传得沸沸扬扬,连鲜少参与社交的秦清月都有所耳闻。
四花也跟着开口:“前些时日,婶婶带我赴宴,正巧见过周姐姐的妹妹......”
话说半句便戛然而止,但微蹙的眉梢,已将未尽之意表露无遗。
那位姑娘无论容貌气度,确实与诚哥儿相差甚远。
被二人打趣,周婉秀非但不恼,反而笑得眉眼弯弯,“她呀,横竖是要撞了南墙才肯回头的性子。如今我入了宫,这些婚嫁之事已与我没什么干系,往后再不用被继母拿婚事要挟。”
说到此处,她仰起脸望向窗外摇曳的树影,眸中溢出如释重负的畅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秦清月目光微动,也是问了一句方才同周婉秀一样的话:“你父亲那边呢?又是何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