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五年,十一月。
蓟城,王城。
章武五年,十一月。
在由邺城迁都蓟城后,曹丕并没有放弃享乐的念头,虽然没能再建一座铜雀台供自己享乐,但还是耗时一年多修建了一座简单的王城。
此时的蓟城寒气彻骨,殿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那股凝滞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
魏王宫,内朝。
“砰!”
一声暴响,御案上的一方羊脂玉镇纸被曹丕狠狠扫落在地,砸在坚硬的金砖上,碎成了数截。
他霍然起身,双目之中布满了血丝,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指着跪伏在地的程昱与司马懿,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沙哑扭曲。
“又输了!又是大败!你们告诉孤,自与那刘瑁再次开战以来,除了子文那一次偷袭,侥幸烧了他些许粮草,我们哪一次不是损兵折将,一败涂地!
曹子丹坐拥濡须天险,被汉军打的大败!
河内司马伯达,更是连共县都未能保全,最终城破身死!
还有济阴的吕虔,魏郡的曹洪,哪一个不是损兵折将,被汉军打得节节败退,叫苦不迭!”
曹丕胸膛剧烈地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在御座前来回踱步,越想越是憋屈。
“如今国库日渐空虚,兵员伤亡惨重,四面楚歌,处处烽火!你们倒是给朕想个法子,这仗,接下来还怎么打!
难道真要让朕效仿那汉献帝,将父王辛辛苦苦打下的大好河山,拱手让与那刘瑁不成!”
“陛下息怒,眼前之局,确实已危如累卵,若再不当机立断,聚全国之力以抗之,恐怕……大魏江山危矣!”
司马懿恭敬的跪伏在地,大声回应。
司马懿心中亦是波涛汹涌,他何尝不知晓局势已经糜烂到了何种程度,汉军战力之强悍,远远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
曹丕猛地停住脚步,那双充血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死死盯住了伏在地上的司马懿,语气中带着急切。
“仲达,你有何良策?快快说来!淮南、河内、魏郡、济阴,四面告急,军情如沸,朕现在就要一个解我大魏危局的法子!”
司马懿缓缓抬起头,目光沉静地迎向曹丕,神情严肃。
“陛下,为今之计,唯有三路并举,聚拢我大魏最后的力量,破釜沉舟之策,求那一线生机!”
曹丕眉峰紧蹙,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轻声道:“你是说?”
司马懿深吸一口气,声音愈发沉稳:“其一,淮南战场。曹子休将军虽仍在合肥、寿春一线苦苦支撑,然兵力已捉襟见肘,难以持久,即便青州军南下,恐怕也难起作用……
臣斗胆以为,当重启一人,此人素有威名于青徐,当年亦是先帝帐下悍将,若其领兵南下,或可稳住江淮防线!”
“哦?仲达所言何人?”
曹丕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心中已隐隐猜到了几分……
“臧霸,臧宣高!”
话音刚落,曹丕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当初他为了削其兵权、将其安置在蓟城,好不容易将这头猛虎关了起来。如今,竟又要放虎归山吗?
“臧霸……”
曹丕口中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无比,既有对其实力的认可,更有对其忠诚的深深疑虑。
他在御座前来回踱了几步,内心的挣扎显而易见。
“宣高其人,勇则勇矣,只是其心难测!当年先帝在世之时,便对他多有戒备!
朕将他闲置于蓟城,便是为了消除肘腋之患,如今若再放他出去,万一……万一他再生异心,又该如何是好?”
“陛下明鉴。正所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臧霸之心固然可虑,然眼下大魏存亡系于一线,若能用其力而制其野,未尝不是一步妙棋。
只要将其家眷,尤其是其子臧艾等人,悉数留于蓟城为质,谅他臧宣高也不敢有太多异动。待战事稍缓,再徐图后策,亦未为晚……”
曹丕缓缓陷入沉思,他紧锁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权衡着其中的利弊得失……
良久,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带着一丝不甘与决绝。
“……罢了!就依仲达所言。传孤的旨意,着人去办!命臧霸即刻准备,召集旧部,征募兵员,率青徐兵马火速南下,增援淮南。但是!”
曹丕加重了语气:“他的妻儿老小,必须全部留在蓟城,一步也不许离开!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陛下英明!”
司马懿见曹丕终于采纳了启用臧霸的关键建议,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继续沉声说道。
“其二,则是我大魏腹心之地,张合都督在连败之后,已是强弩之末,而曹洪都督亦被张飞困于邯郸,若不能予以遏制,一旦邺城有失,则我大魏腹心震动,国之根本将危如累卵!”
说到这里,他再次深深一拜,语气恳切无比:“陛下,臣司马懿不才,愿亲赴邺城,助陛下稳定豫州、冀州局势,与刘瑁周旋到底!”
此言一出,曹丕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他紧紧盯着伏在地上的司马懿,目光中充满了审视与难以掩饰的猜忌。
司马懿的才能他自然明白,正因如此,他才更为警惕。
如今的司马懿已经位列三公,达到了文官的最高点,若是司马懿再立下军功,染指兵权……
曹丕沉默了许久,久到司马懿感觉到背上的朝服都已被冷汗浸湿。
突然,曹丕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仲达之心,朕自然知晓。只是仲达乃国之柱石,文韬武略,冠绝当世,朕以为,你留守蓟城,总督粮草军械,调度后方诸般事宜更为合适。”
他微微顿了顿,语气一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至于邺城前线,朕要御驾亲征!亲提王师,南下邺城,再与刘瑁一较高下,让天下人知道,我大魏的江山,不是那么好觊觎的!”
司马懿眼看曹丕心意已决,只得作罢,而且他也明白,曹丕此举恐怕就是对自己的提防与制衡。
他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流露,只是再次叩首,声音依旧恭敬。
“陛下圣明!臣必竭尽所能,为大军调度粮秣军需,确保后方稳固!臣在此预祝陛下旗开得胜,马到功成,扬我大魏天威!”
在跪伏的同时,他眼底的阴霾一闪而过,随即消匿无形。
曹丕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转向了司马懿身侧的那位老臣,那便是历经曹操、曹丕两朝的元老重臣,在曹丕篡位之时同样立下大功的尚书令程昱。
“丞相。”
曹丕的声音温和了些许,带着一丝敬重。
“臣在。”
程昱颤巍巍地回应,躬身一揖。
“此番朕决意亲征河北,与汉军主力决战,程公老成谋国,智略深远,朕欲请您随驾出征,为朕参赞军机,不知程公意下如何?”
“承蒙陛下信赖,看得起老臣,老臣愿追随陛下,效犬马之劳!”
“好!有仲德公相助,区区刘瑁朕有何惧!”
曹丕闻言龙颜大悦,心中的胆气也壮了几分:“接下来,我们便仔细商议一下南下的人选,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喏!”
翌日,大朝会。
蓟城王宫大殿之上,。文武百官身着朝服,齐齐列于丹墀之下。
一名中书舍人手捧诏书,走到殿中,高声宣读。
※※※
诏曰:
朕承天命,御极守土,今伪汉刘瑁,僭越犯上,祸乱天下,致社稷倾危,生灵涂炭。
然,祖宗之血食岂可轻弃?大魏之基业岂容断送?凡我大魏将士臣民,当上下一心,戮力同德,效死命之力,共诛此贼,克复旧疆,以安天下!
兹命御史大夫司马懿总摄留守事,督幽、平二州军政庶务,凡境内流民溃卒,皆可编入行伍,扩充军备,以固根本。
封皇子曹叡为太子,武德侯,辅佐司马懿,坐镇蓟城,安抚民心。
另,即刻晓谕鲜卑东部首领,征调其精锐骑兵,助我大魏共抗伪汉!
朕将亲提王师两万,尽发京畿禁军之锐卒,出蓟城,直趋邺城,与刘瑁决一死战!
程昱、常雕、王双、诸葛虔,皆随朕一同南征,共襄此举!
命,陈群及其子陈泰,统领我军一万五千人火速驰援魏郡,与曹洪都督共抗张飞!
命,臧霸持节,即刻起程,重整青、徐旧部,征募兵员,凡青徐两州之精锐悉归调遣。火速南下,直趋淮南,助曹休都督稳固江淮,与汉军再战寿春!
此行,凡临阵退缩或通敌者,立斩不赦,并株连三族!凡旧部溃卒闻讯归队者,皆赏粟三品,以激士气!
命,征都督张合,会同安西将军满宠、豫州刺史贾逵,统领麾下残军固守白马、延津黄河渡口一线,相机北上。
命,故征南将军夏侯渊之子夏侯衡,收拢其父旧部,集谯沛子弟七千,沿涡水南下,伐木筑垒,构筑工事,赶制炮车,严阵以待,务必迟滞汉军前进之步伐!
此战,乃我大魏国运之所系,存亡之关键!
若天不佑魏……
朕当与这大魏宗庙、列祖列宗之牌位同焚于烈焰之中,绝不为亡国之君,受辱于敌手!”
※※※
诏书宣读完毕,整个大殿之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曹丕的惨烈决心所震撼,未满十五的曹叡,就这样赶鸭子上架的被封为了太子,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面色平静的司马懿,心中充满了不安。
王命很快便传到了蛰居在蓟城的臧霸耳中……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于青徐之间,却在蓟城几乎被世人遗忘的猛虎,在接到王命,看到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节杖的瞬间,那双沉寂已久的眸子里,陡然爆发出如同实质般的慑人精光!
他双手接过沉甸甸的节杖,感受着那份久违的权力带来的触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也随之起伏。
“呼……”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这段时间在蓟城所积攒的郁闷、不甘与压抑,一并从胸腔中呼出。
“终于……终于可以离开这该死的蓟城了!”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节杖,指骨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哼,曹丕这黄口小儿,到底还是不放心我臧宣高!这又如何?如今魏国势弱,待我重掌青徐兵马,打出我臧霸的赫赫威风!
一抹压抑许久的兴奋交织而成的复杂笑意,在臧霸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上一闪而过,却又很快被深沉的目光所掩盖。
他不再迟疑,立刻开始整顿行装,召集那些在蓟城同样沉寂多年的旧日心腹,准备以最快的速度重返青州。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温那种手握重兵,号令一方,纵横驰骋的滋味了,曹丕!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