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就见吴天翊即刻收袖起身,墨玉棋子在石桌上泛着幽光,他对着沈明玥拱手一礼,袖口在雪光下微微颤动:“沈姑娘承让了!”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磊落,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扇形阴影,恰如棋盘上刚收束的黑子阵型 —— 利落,且无半分骄矜。
沈明玥忽然觉得眼前少年发间沾着未化的雪粒,素色直裰洗得泛白,袖口甚至磨出毛边,分明是最不起眼的装束,可躬身行礼时,背脊挺直如松,衣袂间竟无半分晃动。
他不像京中那些摇扇调笑的纨绔,也不像十六岁少年常有的跳脱张扬,那份沉敛气度从骨血里透出,像是久经沙场的玄甲被雪水浸过,冷硬中透着温润。
方才破局时的杀伐果决、此刻谢礼时的端方持重,在他身上奇异地交融。
沈明玥望着他垂眸时睫毛在雪光下投下的阴影,忽然想起父亲藏本里那句 \"弈者气定神闲,方可窥破天机\"—— 眼前人哪里是在下棋,分明是用十六岁的年岁,撑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在权谋棋盘上落子无悔。
最让她心惊的是那份磊落:赢了百年残局,眼中却无半分骄矜,仿佛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当他抬眸时,凤目里的清光像太液池冰面下的活水,藏着少年人的明亮,却又深不见底。
此时的沈明玥第一次觉得,这满庭残雪的寒意,竟比不过少年人那份恰到好处的稳重 —— 它像磁石般吸走了周遭的喧嚣,让棋盘上的赤金劫眼,都失了颜色。
当她正想回礼之际,却看见吴天翊转身面向太后,苍蓝直裰随动作带起一阵雪沫深深一鞠躬“臣下谢太后恩典,赦免家嫂楚氏母子!”
雪粒落在他弓起的背脊上,少年保持着躬身的姿态,仿佛钉在残雪地里的玄甲枪。
太后握着暖手炉的指节骤然收紧,九凤朝阳钗上的东珠流苏剧烈晃动 —— 两百年无人能解的残局被这少年劈开,棋盘上赤金劫眼的反光刺得她眼眶发涩。
亭中寂静得只剩落雪声,直到吴天翊肩颈的肌肉微微发颤,她才从震惊中回神,忽然轻笑一声:\"翊哥儿这礼,倒像是算准了哀家定会应下?\"
她故意顿住,羊脂玉簪在鬓边晃出冷光:\"只是哀家忽然想起,你前不久以十万铁骑破二十万北蛮,那可是天大的功劳!\"
太后指尖摩挲着暖手炉的鎏金纹路,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若你肯用这份功劳换楚氏赦免,哀家便允了 —— 只是这世子妃的人选...\"
\"新功换赦免...\" 吴天翊的声音低哑,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腰间蹀躞带,他抬眸时雪光落进眼底,瞳孔里映着太后鬓边的东珠,却没半分犹豫:\"臣下愿换!\"
话音落得干脆,像北境战场上斩落敌首的刀,此时太后身边的徐瑶、李若璃、王莞宁以及在吴天翊对面的沈明玥顿时都凤目骤然睁大,玉簪上的珍珠坠子剧烈晃动,险些蹭乱鬓边的飞霞妆。
她们都清楚那可是十万铁骑浴血换来的战功,是能扭转燕藩在众藩王中势力最弱困局的关键,他竟答得如此利落?
而眼前这少年,唇角却牵起一抹极淡的笑,仿佛在说 \"不过是换件东西\",而非拿足以让燕藩从最末等封地跃升为强藩的功勋换一纸赦令。
而吴天翊何曾不知道,太后口中的“新功”是朔方、五原、上郡三郡的膏腴之地,是盐铁专营与五十万大军扩编的权柄!
雪光映着他藏在袖中的手,他比谁都清楚,这三郡看似紧靠燕藩属地,实则早被大伯吴天磊的河东王、二伯吴天珏的南阳王、三伯吴天琦的淮南王啃噬得七零八落。
太后轻飘飘一句 “划归燕藩”,不过是用蜜糖裹着砒霜的诱饵!
若他接了,便是要与三个手握兵权的伯王撕破脸,先前费尽心力建立的 “藩王联盟” 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
“五十万军权?” 他在心底冷笑,“ 河东王刚在北境吃了败仗,怎会容忍燕军坐大?南阳王的铁骑兵甲最盛,早把朔方郡的马场视作禁脔。”
石桌上的赤金劫眼突然晃了晃,恰如太后此刻志在必得的眼神 —— 她算准了燕藩势弱,算准了三王各怀鬼胎,更自认算准了他吴天翊的野心。
寒风卷着雪沫扑进吴天翊的领口,比起用战功换三郡虚衔,让楚氏母子重获自由显然更实际!
至少能维系藩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 “联盟”,何况此事若传扬开去,定能为燕王府博个重宗亲而轻权势的贤名 。
在这宗室倾轧的朝堂上,肯以三郡封疆、五十万军权换亲眷周全的举动,当可获取情逾金汤、不慕鼎镬的赞誉,足让满朝文武知晓,燕王府并非那等为权势抛却血脉的凉薄之徒。
紧接着吴天翊抬起头看向太后缓缓问道“楚氏母子... 何时能出牢?”
此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雪地里发颤,不是因为犹豫,而是真的冷!
可作为看过千年史书的穿越者,吴天翊比谁都明白:在这 “德义为纲、伦理如铁” 的世道,乱世立足从非单靠铁骑锐甲。
就像方才棋盘上死守的 “民心” 位,此刻他舍战功换赦免的举动,恰是要在宗室倾轧的泥沼里,挣出 “重情守义” 的口碑。
这等美誉,胜过万两黄金 —— 待 “燕王世子舍权全亲” 的名声传开,怕不是天下士子要如过江之鲫来投?
何况他胸中藏着超越时代的见识,只要揽得贤才、收得民心,燕藩何愁不能在这乱世中拔节生长?
他又非真正十六岁的毛头小子,自然懂 “骤雨不终日” 的道理:若贪三郡之地而失人心,恰似棋盘上贪攻忘守,终是取败之道!
雪光映着他攥紧的玉坠,那抹冰凉反倒让思绪更清明 —— 比起太后画的大饼,眼下用楚氏母子的自由,换满朝文武看在眼里的 “仁厚”,才是步步为营的真棋路。
此时太后握着暖手炉的指节泛白,鎏金纹路几乎要嵌进掌心。她紧蹙的眉头拧成死结,望着少年挺直如松的脊梁,忽然有种错觉 —— 这哪是十六岁的世子,分明是蛰伏多年的老狐狸!
明明能凭战功坐拥三郡膏腴、五十万铁骑,却偏要在这 \"亲情\" 二字上较真。难道他真能看透自己用封地瓦解藩王联盟的盘算?还是另有图谋?
亭中寂静得能听见落雪的声音,五位贵女交头接耳的私语声戛然而止,李若璃攥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抖,王莞宁望着吴天翊肩头未化的雪痕,眼底闪过一丝妒意。
她们哪能不嫉妒?为了嫁入燕王府,这次哪个不是精心准备,可此刻,楚端梦仅凭一个 \"嫂嫂\" 的身份,就能让世子舍弃泼天的富贵!
\"嗤 ——\" 周凌霜冷笑出声,靴底碾过雪地的碎玉时发出咯吱声响。
此时就看她单手按在石案上,月白箭袖滑落露出小臂的玄铁护腕,金镶玉的发冠在风雪中晃出冷光:\"燕王世子好大的情分啊,三郡膏腴、五十万兵符,就换个牢里的妇人孺子?\"
紧接着扯着箭袖上的金线绣纹,故意拔高声音,“我爹还说燕王世子是战神,我看呐,怕是中了‘美人蛊’!”
此时一阵寒风掀起她月白襦裙的下摆,露出内衬里暗绣的飞鱼纹样:\"哼,拿弟兄们的骨头换美人笑,不觉得硌得慌?本姑娘倒是好奇,楚氏究竟是哪路西施,能让世子把泼天权势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