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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府花厅的鎏金兽首灯将珊瑚屏风映得透亮,吴天翊已卸去银甲,只着一袭藏青云锦长袍。

月白灯光漫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眉骨如刀削般利落,眼底凝着北疆风雪淬炼的英气,偏生唇角微扬时,又透出十六岁少年未褪的狡黠。

腰间的平安玉佩随动作轻晃,衬得他身姿如青松立雪,既具铁血儿郎的冷锐,又含世家公子的温润。

虽说是给吴天翊的接风宴,燕王请的人不多,或者说是家宴更合适!

也许是这个原因,吴天翊并未沿用惯常的矮几,反而摆了前世记忆中的大圆桌。

参加宴席的除了丹阳郡郡守上官北一家外就是陈家村来的那些人,不过吴天翊特地给赵一他们这些亲卫单独搞了一桌。

这可让赵一等人惶恐不已,毕竟他们的身份摆在那里,亲卫与主子同席是不合礼数的!

但在吴天翊眼中,这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远比礼法规矩重要。犹记得北疆那场 “斩首行动”,九死一生的险局中,他们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经他一再强求,燕王最终默许了这场 “不合礼数” 的宴席。

为免亲卫们局促,吴天翊特意在主桌与圆桌间立起珊瑚屏风,既能隔开尊卑视线,又不至于阻断席间热闹。

烛火透过屏风上的孔雀翎羽,在圆桌上投下斑驳光影,映得青瓷碗里的酒液泛起细碎金光!

主桌上上官北看着眼前这个大快朵颐的十六岁少年,哪有半分传闻中 “统兵奇才” 的影子?

可偏偏就是这副狼吞虎咽的模样,在不到两个月就能将让他们胆寒的二十万北蛮铁骑击溃,甚至逼得北蛮归还北地郡还赔了钱?

燕王将上官北的失神尽收眼底,端起酒樽时嘴角扬起得意的弧度:“协哲老弟,” 他故意用袖口擦了擦嘴,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傲娇,“怎么样?翊儿这次大败蛮子,很惊讶吧!”

上官北猛地回神,看着燕王眼底藏不住的笑意,他赶忙举杯与燕王相碰,“何止是惊讶?某原以为能征善战者必是冷面煞神,却不想小王爷……”

他看着少年往自己碟里添酱菜的动作,掌心擦过瓷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倒是位藏器于身的瑚琏之器,既有金石之质,又含草木之灵呀!”

燕王的笑声震得檐角铜铃轻响,他伸手拍了拍吴天翊的肩膀,藏青长袍下的肩胛骨凸起如寒枝,却比任何铠甲都要坚实:“这小子自小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料 —— 你且瞧着,等他从邵明城回来,定能让那些酸文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统兵奇才’!”

吴天翊抬头时,恰好撞上上官北复杂的目光,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沾着肉屑的犬齿 —— 那笑容里既有北疆狼崽子的狡黠,又有十六岁少年的天真!

看得上官北心中一叹:原来真正的慧眼如炬,从来不是困于深宅的妇人之见,而是他那位能在灶台边揣度战局、于针线上绣出韬略的母亲 —— 上官邓氏执意命他与燕王府交好时,他尚不解这位出身商贾的母亲为何对日益衰退的燕王另眼相看。

如今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少年将军,方知母亲早在乱世棋局初开时,便已看透这燕王府嫡子的真正分量 —— 那不是攀附权贵的投机,而是在铁血与权谋的夹缝中,为家族埋下的一道生机盎然的伏笔。

隔屏后,亲卫们的夯歌混着酒气传来,吴天翊忽然用羊骨指了指上官北面前的青瓷碗:“上官大人,如何不动筷子,这等美食难道不合大人胃口?”

说着站了起来从烤羊腿上撕下块油汪汪的肉,轻轻放在对方碗里,藏青袖口扫过桌沿时带起缕肉香,“多少尝两口,侄儿待会儿还要敬您老一杯呢!”

“哈哈,好,好!” 上官北难得放下文人的端肃,豪迈地吃起了羊肉,此时他能感觉眼前这少年眼底狡黠的光,是一抹在北疆沙场上淬过的锐利,竟把这看似冒犯的举动,多了几分不带机心的热络。

忽然想起京中贵胄宴客时,连片萝卜都要雕成花鸟形的讲究,此刻却觉得眼前这块滴着油的烤肉,比任何玉盘珍馐都来得实在。

看到上官北吃完碗中的羊肉,吴天翊端起手中的酒樽,稳稳站起身来。

烛火在他藏青袍角流淌,玉佩随动作轻晃,映得眼底星火愈发明亮。

“上官叔父,侄儿今当敬您一盏!” 吴天翊执酒樽于胸前。

他目视上官北,目若朗星映着烛火,面上虽带少年爽利之气,言辞却端方恭谨:“曩者父王于案头展读《北疆屯田策》,侄儿偶窥其略,见其中条分缕析,以‘引渠灌沙、培土固根’为要,兼及兵民共耕之法,直如拨云见日,令小侄茅塞顿开,实乃治军理民之良策。”

说到这里,吴天翊看了一眼旁边捂须的燕王,然后缓缓转过头看向上官北。

此时他将酒樽略举,琥珀色酒液在盏中泛起涟漪继续说道:“今北疆初定,胡沙未靖,正需叔父这般经世之谋。”

“若能于父王属地全面推行此策,使军士屯垦于荒野,流民安耕于边陲,必能使大漠变桑田,仓廪实而甲兵强。此非独父王之愿,亦乃边疆万千军民之盼也!”

说罢,他仰头饮尽樽中酒,喉结滚动间溢出几分豪壮,末了以袖拭唇,对着上官北再次躬身行礼。

上官北望着眼前少年仰头饮酒时跳动的喉结,绣着蟒纹的锦衣下,指尖正微微发颤。

他如何能不颤?那部凝结着他十年心血的《北疆屯田策》,曾三次工整誊抄,托人送入皇宫,却如泥牛入海,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更遑论朝堂之上的片语褒贬。

此刻却从这十六岁少年口中听见,“引渠灌沙、兵民共耕” 八字被念得掷地有声,恍若枯木逢春,竟在这方被屏风隔开的宴席上,等来了真正的知己。

“小王爷……”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在酒盏里的秋叶,“这策论在京中不过是案头废纸,你却能……”

话未说完便被喉间热意哽住,索性将酒盏重重一搁,琥珀色酒液溅在蟒纹锦衣上,晕开一片暗沉的水痕,倒像是他这些年在官场里蹚过的浑汤。

吴天翊却似看透了他眼底的潮涌,忙双手虚扶其腕:“上官叔父可曾知之?侄尝于漠北沙碛间啖糗粮之时,每望穷荒而叹,恨不能使大漠生黍稷、寒沙化膏腴。”

“及见叔父所着‘培土固根十法’,如逢甘霖,夜则就着篝火抄录于羊皮之上,朝夕佩于胸前,视若拱璧。”

吴天翊忽然从怀里掏出卷泛黄的纸页,边角磨损得发毛,正是《屯田策》里 “水利篇” 的抄本。

上官北盯着那卷羊皮纸,只觉眼眶发烫,他想起自己在书房里挑灯改策论的夜,夫人总说他 “对着青简比对着女儿还亲”。

想起送策论入宫前,特意用镇纸压平纸角,生怕折了半分敬意;更想起每次等来 “留中不发” 的批复时,只能对着窗外槐树叹气的自己。

如今这卷被他视为鸡肋的策论,却在少年手里成了比刀枪更重要的兵器。

紧接着,二人便就《屯田策》展开深谈,吴天翊将前世所知的节水灌溉、轮作休耕之法娓娓道来,诸如 “滴灌细流”“间作套种” 等闻所未闻的奇策,直让上官北瞳孔骤缩,手中茶盏数次倾洒却不自知 !

若此时有人再敢言 “燕王府嫡子乃纨绔”,上官北怕是要甩了蟒纹袖套,抄起酒坛与人理论 —— 他亲眼见这少年用羊骨在烛影里勾勒出 “风车汲水图”,亲耳听其剖析 “兵民分耕五利” 时逻辑如刀,更别提那卷从靴筒里摸出的、画满古怪符号的 “后世屯田手册”。

这般才思,纵是翰林院的老学究也要甘拜下风,何况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坐在主位的燕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捻着颔下长须轻晃酒杯。

琥珀色酒液里倒映着两人俯身论策的身影 —— 一个是素日清高得连王府弦乐都觉聒噪,偏要自带松风竹露声的文官,一个是被京中贵胄暗讽 “纨绔” 的少年郎,此刻却像两块严丝合缝的拼图,在羊皮地图上拼出大乾北疆的未来。

“协哲老弟,” 他忽然开口,打断两人的讨论,嘚瑟地说道“如何?吾儿非汝等所言纨绔也!哈哈!”

上官北耳根发烫,却仍梗着脖子回怼:“燕王谬赞,某不过是……”

“不过是遇上了能让策论落地的人。” 燕王抬手止住他的话,转头看向吴天翊“这小子打小就厌憎之乎者也,上两月他外祖考校《大学》章句,竟连‘格物致知’四字亦支吾半日,直把他母妃气得摔了茶盏。”

“偏生你写的《屯田策》—— 你且看他此刻眼底灼灼如星火,当真是怪哉!莫不是你这策论里藏着黄石公的三略六韬,比那《太公兵法》还对他胃口?”

“父王,您又打趣孩儿!” 吴天翊耳尖发烫,甩着狼首流苏的袖口轻扫过案几,却不慎带得酒樽轻晃,琥珀色酒液在烛火下划出弧线

燕王放下酒杯,指腹摩挲着杯沿的狼首纹,“你读他的策论如饮甘霖,他见你的奇思如逢知己,此乃‘笔锋所至,剑气相随’。”

上官北险些被口水给呛到,却在呛咳声中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他忽然明白燕王为何纵容儿子在宴席上啃羊腿、为何将那卷磨损的《屯田策》抄本挂在书房显眼处 —— 这对父子,一个用刀拓路,一个以笔耕心,看似粗野与文雅相悖,实则在乱世里织就了一张让权谋与民生并存的大网。

不过如果他的这种想法也太看得起燕王了,他哪里将这什么《屯田策》抄本挂在书房显眼处!

这还是吴天翊想更好了解这个时代的一些情况,自己跑到他书房去找史书等不小心翻到的,至于说“ 磨损?”嘿嘿,不好意思,只能说被虫咬的吧!

而这《屯田策》之所以吸引吴天翊,那是因为在这乱世之中,肯以 “稼穑之事” 为家国根本的主官如凤毛麟角。

他深谙在这白骨盈野的世道,唯有让百姓攥紧锄头、吃饱饭食,方能在群雄割据间谋得真正的立足根基 —— 这与他心底 “以实业固边疆,以民生铸兵甲” 的宏愿不谋而合!

纵览策中所言,虽有 “火耕水耨” 等古法略显陈旧,甚至部分沟渠规划未脱 “书斋空想” 之弊,但在吴天翊眼中,这些都不过是璞玉之瑕。

他看重的,是上官北字里行间那份 “愿以十年心血换大漠生金” 的孤勇,是那份敢在满朝空谈义理时,低头钻研 “培土固根” 的笨劲。

“叔父可知,” 他曾捏着策论中 “募民屯田,予牛种” 的段落对上官北笑言,“当年赵充国在金城屯田,被霍光笑作‘儒生误事’,可最后呢?羌人见着汉家的麦田,连刀都握不稳了!”

“如今这策论虽非尽善,却如同一粒埋在沙里的种子 —— 只要咱们肯浇水施肥,未必长不成遮天蔽日的胡杨!”

在他看来,乱世最不缺的是夸夸其谈的 “雄才大略”,缺的是肯把手指插进泥土里的人。

那些被文官们嗤笑为 “粗鄙” 的后世经验,若能与《屯田策》的框架两相印证,未必不能催生出比 “古法” 更锋利的治世之刃。

就像他想的那样:“刀要试过才知道利不利,种子要埋进沙里才知道能不能活 —— 管他前世今生,有用的就是好招。”

是以,当上官北为策中 “不尽善” 之法面露赧然时,吴天翊总会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叔父莫要自谦!若无你这‘’的底子,小侄那些‘野路子’连个依傍都没有!”

“你瞧这羊皮地图,你画的是骨架,小侄填的是血肉,合起来才是个能在沙地里跑的活人!”

这话听在燕王耳中,直叹 “生子当如李破奴!”

而落在上官北心里,则如晨钟暮鼓 —— 他终于明白,自己苦守多年的 “书生愚勇”,在眼前这少年眼中竟成了不可或缺的星火。

而这份跨越时代的相知,或许正是乱世里最珍贵的 “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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