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另一边。
身负港英政府调研任务的罗保,此刻已经深入内地,来到了长江入海口——尚海。
与遍布港资产业,正凭借着强大政策野蛮生长的广东不同,也与有着比肩国企力量,依靠着维生素片大赚外汇的政治实验场燕京不同。
罗保率领的英方经济考察团刚一抵达尚海。
这座曾被誉为“东方巴黎”的城市,便给他一种奇特的时空错位感。
外滩,万国建筑博览群依旧矗立。
花岗岩的肌理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哥特式的尖顶、巴洛克的穹窿、新古典的柱廊,无声诉说着往昔的殖民痕迹。
而在黄浦江上,锈迹斑斑的驳船与挂着红旗的崭新货轮并肩航行,汽笛声嘶哑悠长。
苏州河上各类船只不计其数,延绵数十里不止。
看到这一幕,罗保忍不住惊叹:
“怪不得五十年前,这里是亚洲最发达的城市。”
20世纪30年代,尚海不仅是亚洲最大的城市,还位列世界城市之第四,仅次于纽约、伦敦和巴黎。
当时的尚海作为中国的经济、金融、贸易和航运枢纽,集聚了众多关键的工业和商业设施,工业产出在全球范围内领先。
罗保的父亲,正是纯正的尚海人。
听了他的话,负责接待他的尚海市办公处主任笑道:“现在改革开放了,我们尚海自然是不能落于人后。”
他介绍道:“去年燕京工业总产值占全国3.1%,广东则是占8.9%,而我们尚海足足占有12.5%。”
他的话语中毫不掩饰着骄傲。
“罗先生,你看到那边的船只了吗?”他笑道:“那些船全都是为了抢卸宝钢设备配额的。”
如今在尚海,最令人瞩目的企业,有且只有一家,那就是宝钢。
这家企业灌注了国家太多心力,资金优先、技术引进,每天从日本运过来的设备都不计其数。
罗保自然是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他指着长江口一处说道:“那些人在干什么?”
在他的目光下,无数如蚂蚁般的人群赤脚在滩涂传递泥袋,这在港岛,在英国是很难想象的一幕。
“在清淤。”接待处主任道:“现在尚海口岸的船只是越来越多,为了减少堵塞,市政府已经明令通知,进行为期两个月的大清淤工程,现在已经接近尾声了。”
“等清淤完成,这个口岸的船只货运容载量还将进一步提升。”
罗保咋舌不已:“像这样的大工程普遍吗?”
陈主任道:“还好吧,在我们国家,几乎每年每个城市都会有这样的集体工程,比如说农村每年固堤治水,过去几十年,就已经在全国修出了几万座水库,极大治理了水患问题。”
“我们尚海上个星期,为治长江口软地基,工人七天七夜沉入12座50米深井,那是昼夜不停。”
这些话,让同行的考察团惊叹不已。
因为他们这些人去过世界上很多国家,就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这般执行力如此之强,而且还能调动这么多人口进行统一协作。
这对于自小成长在资本主义社会下的他们,实在是难以想象。
但也正因为如此,罗保更加确定,这个国家一旦决定了做什么事情,那是一定可以做到的。
“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标语还在苏州河上飘荡着,“大干一百天”的宣传横幅就已经挂在了宝钢厂外。
罗保在这位办公室主任的接待下,一路参观。
从苏州河港口到黄埔江沿岸,从行人如织的南京路,再到灯红酒绿的黄河路。
罗保的钢笔在精致的笔记本上快速滑动,记录着最直观的冲击:
“尚海市民的生活水平明显无法与港岛相提并论,物质匮乏显而易见。食物凭票供应,肉蛋奶是奢侈品。”
“衣着单调,蓝灰为主,鲜有亮色。居住拥挤,‘七十二家房客’非虚言。但精神面貌……出乎意料地积极。”
“街头巷尾,谈论‘搞活经济’、‘个体户’的声音不绝于耳。对‘四化’也就是工业、农业、国防、科技现代化的渴望,写在许多年轻人的眼睛里。”
“毫无疑问,这座昔日亚洲最为发达的城市,如今已然苏醒,‘计划’的坚冰正在加速融化。”
“国营百货公司货架依然单调,但人流如织。更令人瞩目的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个体摊贩和‘合作社’小店。南京路、黄河路两侧,售卖服装、小五金、食品的摊位挤挤挨挨,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市井的生命力。”
他的目光,尤其被两种“舶来品”的流行吸引。
其一,是腕间的斯沃琪。
在国营钟表柜台里,尚海牌、海鸥牌机械表仍是主流,但罗保敏锐地发现,那些穿着相对考究的年轻人,尤其是女青年,手腕上那抹鲜艳的塑料表带格外扎眼。
色彩明快、设计新潮的斯沃琪,如同一道道跃动的彩虹,打破了灰蓝的沉闷。
他甚至在一条弄堂口,看到几个中学生凑钱围观一本印有斯沃琪最新款式的港岛杂志,眼中满是渴望。
他在笔记上写着:“斯沃琪已成身份与时尚的初级符号。其价格虽然对普通市民仍是巨款,但购买意愿强烈。”
“在尚海这座城市,对‘品质’与‘国际认同’的渴望已萌芽,奢侈品市场土壤初具。”
其二,是舌尖上的“可乐战争”。
街角的国营食品店、新开的个体冷饮摊,甚至一些工厂的小卖部,冰柜里都赫然陈列着两种可乐:红白罐的“非常可乐”与经典红标的“可口可乐”。
与内地其他城市“非常可乐”凭借渠道和独树一帜的本土化营销占据压倒性优势不同,在尚海,这场“红白之争”异常胶着。
罗保观察到一个有趣现象:在国营涉外商店(如友谊商店)、高级宾馆和部分西餐厅,可口可乐是绝对主角,被视为“正宗”、“国际范儿”的象征。
而在普通市民光顾的场所,非常可乐则凭借更接地气的广告和更广泛的铺货,牢牢占据着主流市场。
罗保在笔记上写着:“可口可乐在尚海的‘优势’,源于其历史积淀和‘国际身份’的象征意义,契合这座城市骨子里的‘洋派’追求。”
“非常可乐纵然有着港资标签,但太普及化了,反而造成更稀少的可口可乐在尚海这座城市受到了追捧。”
“这深刻揭示:在初步解决温饱后,尚海消费者对‘品牌溢价’和‘身份象征’的敏感度与支付意愿,远高于其他地区。这对高端奢侈品定位至关重要。”
他在尚海有三天的考察期,不过考察的重头戏,毫无疑问是位于吴淞口的尚海宝山钢铁总厂。
也就是,一直反复环绕在罗保耳中的宝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