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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荀庾十分自知,他当然知道荀氏一族颓势非一己之力可阻,他也明白自己撅屁股能拉几个粪蛋儿,以他荀庾的本事,想要重振荀氏一族,那无异于登天揽月,痴人说梦!

不过,人生一切的努力,都源自于一个不甘心。

他荀庾不甘心寂寂无名,他背后的荀氏一族,也不甘心没落凋零。

所以,在褚如水的游说中,默然选择了放下往日仇恨,与江氏一族合作,实现共赢的局面。

但,《淮南子》一书中曾曰:矩不正,不可为方;规不正,不可为圆。

这句话说的其实是:做人,要守规矩。

我们如果换个角度理解,便是:做人,一定要有底线。

而底线,究竟是什么?

它不一定是道德准绳,但它一定是一个人做人的原则,没有底线的人,就会失去了做事方向与格局,也没有人敢跟他同行,所以,只有同心有底线之人同行,方能成就他人,也成就了自己。

很庆幸,今天的荀庾,虽然利欲熏心,但至少是一个有底线之人。

至少,这一刻是。

在汉高祖刘邦诛灭异姓王之后,曾下诏,“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

自此之后,汉朝就没有诞生过异性王。

如今,你江氏一族仗着兵强马壮,胆敢冒犯天家祖训?

我荀氏一族世代忠于汉室,你江氏一族想裂土封王?

这是我荀庾万万不能容忍的。

况且,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道理,我荀庾懂,你褚如水难道不懂么?

......

被荀庾斥责后,两人所在厅中一度静默。

褚如水听到荀庾的斥骂,不怒反笑,讥讽道,“荀大人,你当年收了江瑞生的钱,故意放纵江瑞生在赤松境内肆虐杀戮,以为江州牧不知道么?你说我江氏一族是大奸大恶,今日我多嘴问一句,不知荀大人的这般行径是奸,还是忠啊?”

荀庾动了动嘴唇,面上强行平静如水,心中却已惊涛骇浪。

荀庾自认为是个清廉之官,不过当年,他为了宝贝儿子的巨额赌债,在家国两难之间,还是选择了收下江瑞生的馈赠,放纵江瑞生在赤松郡境内滥杀无辜,荀庾却置之不理。

他自以为当年之事极为隐蔽,江瑞生一死,万事大吉。

可谁又曾想,天下从无绝密之事,即便荀庾万般小心,还是走漏了消息。

当褚如水说出此话时,荀庾心中先是大惊,而后颓然。

他知道,如果想保住自己一世英名,今日,必要从权了!

荀庾正要说话,但见褚如水豁然起身,浑身气血循环、筋骨开合、运念出力,移步迅捷,落点奇准,一指便击中了在旁侍奉的下人,下人门庭被强烈的气劲贯穿,一股血花儿从脑后窜出,连哀嚎声都没传出来,便告倒地死绝。

荀庾自然知道褚如水为何要杀掉那下人,因为褚如水认为这名吓人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

褚如水面无表情,声如冰霜,“荀大人,今日赤松大美繁盛之功,谁占九分,谁占一分,赤松郡的老少爷们儿心里自然有数儿。如果他们再听说‘是他们平庸的荀大人一手造就了公羊寨的血案’,不知该作何想法?又有何反应呢?嗯?”

荀庾缓缓抬起手掌,沉声道,“你,你威胁我?”

褚如水身子动也不动,双眉一轩,悠然长笑一声,“威胁你又怎么样呢?荀大人徒逞意气,不过是自取其辱。你且看看,以我的致物境界,若想杀你,你此刻还逃得了么?”

荀庾愤懑至极,从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伸出手指了褚如水半天,瞠目结舌,就是说不出话来!

褚如水见荀庾失了方寸,气氛也烘托的差不多了,遂将厅堂门窗紧闭,开始柔声劝慰,“可若荀大人能助江州牧一臂之力,不仅你荀庾会封侯拜相,就连你荀氏一族,也可以东山再起,重新成为香火鼎盛之家,荀大人,有此人间美事,您何乐而不为呢?”

荀庾手掌紧捻着颔下微须,良久终是放下了半空中的手指,颓然歪坐在席间,长叹,“一步错,步步错啊。罢了!罢了!江锋有何事用得着我荀庾,你褚如水开口便是,只不过,我荀氏一族的利益,一分都不能少!”

褚如水摆手笑道,“那是自然。只要江州牧成功占领曲州九郡,称王曲州,你荀庾便是颍川侯,你颍川荀氏”

荀庾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如今,江赵两家对峙一线,江城主渐占上风,只要赵氏一灭,江城主坐拥三军,南下没有任何阻挡的曲州五郡如顺水行舟,以如今的形式,倒也没什么需要荀大人帮忙的,最多,让荀大人帮忙开开城门而已!”

褚如水轻描淡写,面色如常,好似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求道荀庾的,在褚如水眼中,荀庾就好似一个,废物。

荀庾茫然看着褚如水蔑视的眼神,他的心灵防线,被彻底击溃,颓然坐在那里,犹如痴儿一般。

这场实力悬殊的博弈,最后以褚如水的全胜而告终。

天地里,山在虚无缥缈间。

官场中,话在虚无交错时!

方才还能听闻树上鸟叫的中厅,忽然陷入一片寂静,就连摇曳柳树沙沙的风,都在不经意间停止,不经意间烘托出了更加紧张的气氛。

短暂颓然,荀庾迅速重振心神,他细细一品,不禁对褚如水轻蔑一笑,“用不着本官?褚如水,若你江家真的用不着老夫,为何你又要千里迢迢来此寻我?”

褚如水稳操胜券的笑脸,忽然一僵,他没有想到,被自己全面压制的荀庾,居然还能缓过神来思考这样细枝末节的问题。

匆忙中,褚如水故作淡定地反问道,“莫非,荀大人真的以为,开城门是一件很轻松惬意的事情?”

荀庾随意吐了一口黄痰,“褚如水啊褚如水,你这口是心非的家伙,你我都是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事情说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要讨价还价、顾左右而言他了。”

褚如水打了个哈哈,“荀大人这话可不对啦,我从始至终,都带着一颗真心而来,又哪里会有讨价还价、口是心非一说呢?”

荀庾冷哼一声,打断褚如水的辩解,直抒块垒,铿锵道,“你若无所求,千里迢迢来此,难道就是为了来杀我家下人,然后顺道来说几句风凉话的么?”

褚如水也是个妙人,听到荀庾此话,立刻微微一笑,“我若不这么说,万一待会儿荀大人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可叫下官如何收场呢?”

荀庾默然半晌,才悻悻地说,“咱有屁快放吧!一会儿憋的拉裤兜子了。可就不好了。”

褚如水哈哈大笑,“都说薄州民风彪悍,多出悲凉忠勇之士,今日一见荀大人之作风,果不其然呢!”

荀庾凝目窗外,似是对褚如水的话不闻不问,没丝毫兴致。

褚如水不在意荀庾的冷漠,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交到荀庾手中,“虽然这一代曲州八大世族子弟都是籍籍无名之辈,但却都是是书画名家,荀大人家学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封家书,是不是你弟弟荀羡亲笔所写啊?”

荀庾微一错愕,眉头紧蹙,无声接过书信,但见封面以工整楷书写着‘家兄庾亲启’五字,便断定这是其弟荀羡所书。

他揭开封蜡,荀庾越读越心惊,最后竟惨然色变,再无人样,兀自拿着书信,歪坐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褚如水心中大定:今日之事,必成了!

......

荀庾摊在席间,不动似死人一般。

褚如水向荀庾瞧去,只见他一张老脸仍是没半点血色,面颊微掐,一双眼珠也凹了进去,容色极是憔悴,手中的信,也不经意间掉落在地。

褚如水正要俯身拾起,突然中指斜弹,嗤的一声响,一招‘仙人指路’,一股气息飞过天空,直向门边一角射去。

随着褚如水的动作,荀庾回过神来,寻着气息轨迹抬眼,见那门边竟躲着一人,看身形,甚是熟悉。

忽然,荀庾乍起,快速吼道,“褚大人手下留情!快快手下留情!”

褚如水听荀庾声中带着急迫的关心之意,来不及思考,立刻强行改变了气息的轨迹,那气息微微靠左,强行擦着门口那人的边儿飞了出去。

见门边那人安然无恙,荀庾长舒了一口气。

褚如水心细如发,见荀庾表情,自然猜出了门边那人当为荀庾至亲至爱之人,若所料无疑,此人应是荀庾独子,荀滋。

想到这儿,褚如水的手心也不禁冷汗淋淋,一番后怕。

自己真杀了人家儿子,荀庾岂不是要和自己拼命?

望着那道颤颤巍巍的影子,荀庾神情阴鸷,双手成拳,随后破口大骂,“滚滚滚,快给老子滚出来,你这逆子!逆子啊!”

荀庾的一世英名,都毁在了这个儿子手里,也难怪他怒火滔天!

过了一会,走出一个作庸仆打扮的年轻人来,见到荀庾,立刻滑地而跪,脸上眼泪纵横,就连地上那具尸体,都没有被他发现。

只见那人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伤心,捶胸说道,“爹,儿赌钱又输啦!”

啪!啪!

荀庾快步上前,抄手便打,清脆的两个耳光在大赌鬼荀滋脸上响起,惊得窗外的蝉,也不免应景地叫了两声。

“爹!爹!您听儿解释啊爹,今日忽有几位好友来访,几坛烈酒入腹,赌性即来,儿便凑趣陪着玩耍几局,但赌注既小,输赢又是满不在乎,玩不到一顿饭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劲,于是大家提议赌钱,儿自感手气正佳,便小试牛刀了几把,哪知覆水难收,输了个精光又欠债啊爹!”

荀滋跪在荀庾身前,不住地磕头,“儿再也不敢啦爹!求爹再帮儿一次吧!爹!”

荀滋这一番话,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荀庾早已不信。

“你!你!”或许荀庾已经说腻了那些规劝之语,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一句话,刚刚涌上的怒气,忽然泄了下来,颓废地说,“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你这逆子,怎就不知读读圣贤之道、学学贤君处事呢?”

对荀庾的话,荀滋根本没过脑子,急迫开口,道,“读!这就读!这就读!爹,您先帮儿把门外那群来要找儿钱的好友打发走,儿发誓,儿发誓定要读尽天下圣贤书啊爹!不然,儿这面子可往哪放啊?”

褚如水在旁笑呵呵地说,“荀公子,知己相逢本就幸事,荀公子也尽了地主之谊,若仅因酒后怡情而登门讨债,这样的好友,还能叫好友么?”

“嗯?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指责本公子?”

荀滋并没有发觉自己差一点儿便死在了这个人手里,加上喝酒上了头,不禁破口大骂。

“滚!滚啊!”荀庾害怕荀滋捅娄子,加上家丑不可外扬,立刻开口叱喝,“少在这丢人现眼,去内府找你娘要钱去!”

荀滋千恩万谢,跪别荀庾,一溜烟跑向内府。

荀庾欲哭无泪。

......

不上进的熊孩子家家都有,褚如水也没有太过在意。

他上前轻轻拾起那书信,撕得粉碎,轻声道,“荀崧生一女三子,老大荀灌娘,老二荀庾,老三荀若腾,老四荀羡。荀灌娘一介女流不足为虑,荀若腾虽身居高位却不理族事,荀羡贵为族长却身患重疾无法育后,荀大人,荀氏的族业,迟早都要交到您儿子荀滋的手里。此时,由江州牧助你等复兴荀氏,便是为你儿子打下江山呐!有一个道理咱得明白,一个赌徒的手里,最重要的,是得有赌资啊!”

说到这儿,褚如水默然而立,“有什么赌资,能比得上世袭罔替的侯爵,来的雄厚呢?”

荀庾沉默不语,君子立身当以大忠为要,在他几十年翻阅的书本里,从没有哪一句话教育他去做反贼。

可如今,他荀庾怕就要去做反贼啦!

“一苗露水一苗草,一朝天子一朝臣。君子立行、依礼而动的时代,过去喽!”

褚如水猜透了荀庾的迂腐,定睛看着还在摇摆不定的荀庾,“这人间就是这样,谁的棋子多,谁就可以掌控先手,而最后,棋力强者胜,力弱者败。胜者书写历史,就连高祖在山里斩一条小蛇,都能被史官说成‘斩蛇起义’,何况这点屁事儿?您说呢?荀大人!”

“况且!嘿嘿!”褚如水走到门前,单手一扬,纸屑顺风飘零,好似夏日里突现的一抹雪花。

随后,褚如水用嘴努了努天空中的花白,玩味地看着荀庾,不再说话。

“好!本郡守答应了!”荀庾鼓足勇气,沉声回答。

“荀大人识时务,乃俊杰!”褚如水淡淡地说了一句后,拱手告辞。

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时辰,褚如水便搞定了一位郡守,他相信,荀庾绝对会答应他弟弟的信中所请,因为,江锋开出了对荀氏一族至关重要的条件。

这个条件,必须答应,且无法拒绝。

......

褚如水走后,荀庾独坐中厅,良久不语。

直到天色渐晚,才摇摇晃晃起身,孤独又颓然向内府走去。半路,老荀庾微微转身,目光沉沉地望了一眼郡府大门,无奈摇头。在当年,有些事不是他荀庾没有察觉,也不是他荀庾没有料到,之所以要远走他乡,赴赤松任职,就是想远离是是非非。

怎知,今日旧事重提,事中人千里难逃,时也,命也。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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